走出藍山咖啡店,正向大久保公園的方向走去,在走過兩個路口後,一個身著有些土氣的男人向我走了過來。他穿在腳上的拖鞋生怕沒人知道走得啪啪響,衣領有一邊反了過去,輕佻的態度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然後擺出了一副整條道路都是他自己的姿態,挺著胸膛歪著脖子。這樣挑釁的行為在我看來相當幼稚,我借步從一邊想跨步過去,他又挪了一步擋在我前面。
「我不想鬧事,麻煩讓過一下。」
雖然猜到他是個中國人,但我還是用日語試探了一下。他突然瞪大著眼睛,好像吃定我一樣地用北京話說道:
「我老大請你過去一下,跟我走一趟。」
他放大著聲響,明顯是想用氣勢讓我對他產生畏懼,可我並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安,聽他口音,大概猜得到是福建幫的人。
「你是福建幫的吧?我和你們福建幫沒什麼關係,請你讓開。」
他二話不說一把拎起我的衣領,把我拽近他的臉龐,然後大喊大叫地說了很多威脅我的話。這樣的手段福建幫和東北幫的人最常使用,動不動就聲大大的威脅對方。或許這樣的方式對那些來歌舞伎町遊玩的旅客可能有些效果,可對於我這樣的人並沒有什麼作用。
「我跟你去行吧,麻煩你放開你的手。」
我實在受不了那煩惱的叫聲一直在耳邊亂叫,只好答應了他的要求,整理了一下被拽得有些皺痕的衣領,我跟在他後面向福建幫管理的酒館走去。
我不知道福建幫找我是為了什麼,但十有八九猜得到一定和林子天有關。在我第一次被林子天打後,林天子仗著自己打得過我、就經常使喚我把他的那份活也做了,只要我不願意就會引來我們之間的戰爭,除了幾次我先動手打了他一兩下,基本上都只有他打我的份。
那樣的打鬧持續了一年,有一次爺爺有事要出去,臨走前要我們幫忙打磨一些小木櫃,每人四個的活林子天硬要我一個人負責六個。我不願意,可又不想和他打架,我放下了工具自己走到了工匠坊外面,坐在廚房門口發呆。林子天一副老大哥的姿態走了出來,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結果還是一樣,他對我又是一頓拳頭伺候。我左邊的眼角被打出了血,疼痛的感覺相當不好受,可能是長時間的壓抑,在我被打後半個小時,我從廚房拿了把菜刀對著站在房門邊正得意的林子天劈了過去。第一刀正中他右邊的手臂,當我第二刀往他頭上劈過去時,他快速地向後退,轉身開始往外跑去,我一路追趕,空白的腦袋讓我沒有了理智,不知道追了他多遠,也不知道到底砍了他多少刀。
第一次砍人讓我相當不安,坐在廚房門口,手裡握著沾滿林子天鮮紅血液的菜刀,手不知道什麼時候誇張地發抖起來。我逼著自己回憶砍人的畫面,在時間的流逝中,想到自己無國籍的身份,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安心了下來,好像砍人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夜俱星空下開始有了很多夜間的聲音在吵鬧著,爺爺沒有回來,林子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傷死在哪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我洗去了林子天流下的血跡,好像那樣他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或許真的就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我這樣告訴著自己。
時間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爺爺帶著被白色的紗布包裹的林子天回到了工匠坊,我第一眼看到林子天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冷靜地看著爺爺,即使焦慮的情緒控制了我的大腦,我也試圖保持平靜的態度,只見爺爺沒有說什麼把林子天帶到了床上躺下。對於我傷到林子天的事情,爺爺沒有發表過一句意見。
林子天休養了三個多月,那段時間,我常常會跑到林子天身邊,看他傷勢恢復情況的表情。後來看傷痕,我才知道那天一共砍了他五刀,最嚴重的是臉上的那一刀,至今那道刀疤還留在他左眼下面。聽林子天說,他是在逃命的路上遇到了正要回家的爺爺,然後被爺爺帶到一家私人醫院進行了治療。爺爺沒有問他為什麼受傷,他也沒有告訴爺爺,事情真的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過我能感覺到爺爺清楚我砍傷林子天的事。
「給你們倆人的。」
突然有一天爺爺給了我和林子天每人一張外國人登錄證明書,我猜可能是砍傷林子天的事讓爺爺有了一些思考。但我和林子天都一致認為那是假證件,證件上國籍那塊寫了是無國籍,讓我和林子天都納悶的是出生地卻寫著韓國釜山。韓國是在哪裡我和林子天都不知道,一開始還不知道原來那是一個國家的名字,聽爺爺說是在日本海的對面。十四歲那年和林子天在橫濱的海邊對著大海聊起了我們被出生的那個地方,那個國家,韓國、釜山。
林子天自從被我砍傷後,對我的態度變了個樣,倆人之間沉默的生活最終還是林子天自動打破了,不過讓我很意外。
工匠坊沒事時我們都會在屋後的吊椅上晃悠時光。
「麥。」林子天突然看向我叫道。我斜眼看了他一眼,不太想理會他而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北京話講得不好,而且還不會台灣話,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
林子天的話讓我有點興趣,我側過身來看著他,眼神裡卻沒有生氣。
「台灣話!你會嗎?」
和他生活了兩年,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一句台灣話,這樣的話題確實讓工匠坊無聊的生活有些不一樣的意思。
「你來教我廣東話,我教你北京話和台灣話怎麼樣。」
「可你為什麼會台灣話,你是台灣人嗎?」
林子天依靠回吊椅上,不知道為什麼本來臉帶愜意的他變得沉默了起來,蹙眉地望著天空。林子天告訴我他也是個無國籍身份。他爺爺是國民軍,因為和共產黨打戰,戰敗後從中國大陸跟著部隊轉移到了台灣,後來他爺爺因為留學的關係來到日本,在中國大陸和日本建交後面臨兩種選擇,一個是變成了無國籍人士,另一個變成中國大陸人民。可他爺爺於思想意識不同放棄了國籍。他說無國籍的身份讓他們一家在日本生活得很辛苦,不時要逃避日本警察和入國管理局的搜查,工作機會也基本沒有,生活沒有保障,連醫療等基本的生存需求都得不到。這些我感觸很深,雖然跟著爺爺生活,但很多方面也感到限制和恐懼,以至於我的童年除了五歲前和老爸老媽那段模糊的記憶外,基本都是在爺爺的工匠坊中度過,更別說認識朋友和上學;只有惠子和林子天對我來說是意外的。
林子天八歲那年,生活拮据的一家人向親戚借了幾十萬圓,結果他爸爸在去取錢的路人被兩個逃亡的福建人盯上了。他們尾隨到林子天家裡進行了搶劫,本來只是求財的倆人遇到了林子天爸媽的反抗,最終把他們活活砍死在自己兒子面前,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林子天趁他們不注意反過來砍死了他們,我當時聽他說時後背都涼了好一會,誰能想到一個八歲的小孩敢拿刀砍死人,不過想到我砍林子天的事突然有了一種認同感。
那兩名福建人是池袋福建幫的小頭目,因為幫會間利益問題殺了台灣幫的一個老大,逃亡到了大阪。身無分文的倆人意外發現了林子天爸爸取錢的過程,就這樣跟蹤到了他家進行搶劫。被林子天砍死的其中一個人是原來福建幫老大的表親,得知消息的福建幫下令要殺了林子天。福建幫要殺了林子天的消息被大阪的日本黑幫知道後,他們先一步找到了藏身在廢棄工廠裡的林子天,然後向福建幫提出五百萬圓才可以交人給他們。福建幫一開始不願意給,在談判的那段時間裡,負責看管林子天的人是剛剛加入黑幫不久的新野,那時的新野只是一個普通的黑幫成員,可能是看林子天才是個八歲的小孩,對他有著特別的照顧。
福建幫和日本黑幫的交涉最後還是沒有結果,福建幫那時因為資金不足讓幫內有不同的聲音出現,結果台灣幫得知消息把林子天從日本黑幫手上贖了過去。八歲的林子天從大阪被接到了新宿的歌舞伎町,台灣幫看林子天祖籍是台灣的關係願意收留他為幫會成員。林子天開始在歌舞伎町生活了四年,那四年的時間福建幫也慢慢強大了起來,他們有意再找林子天算賬,於是勾結了當時和台灣幫走得近的上海幫,台灣幫裡有幾個和上海幫有利益關係的人出賣了林子天給福建幫,在福建幫準備殺掉林子天的那個晚上,原被殺掉的台灣幫老大養女美子幫助林子天逃離了新宿。
之後的林子天一路流浪到了橫濱,飢餓難耐的他在橫濱中華街偷東西吃時被抓,本來要送警察署,剛好爺爺知道他無國籍的身份後決定收留他,於是我們就這樣相遇在了一起。
林子天平淡的表情好像對過去的事情沒有太多的感受,我難以從他身上找到一絲過去那段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那之後林子天教會了我台灣話和北京話,而我就教會了他廣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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