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壁洞府中的第一個清晨,是在一種奇特的、混雜着疲憊、些微安寧與深沉憂慮的氛圍中開始的。
有了前一夜那頓救命的獸肉打底,衆人臉上的那種因極度飢餓而產生的青灰浮腫消退了不少,至少恢復了一些人色。儘管身體的酸痛和長途跋涉的疲憊依舊沉重,但腹中不再空空如也的感覺,還是讓他們精神上振作了許多。
按照載湉昨日的安排,天色一亮,錢管事便點了那名年輕些的護衛,兩人帶上水囊和柴刀,鑽出洞口,往周圍的林子裏搜尋而去。他們的任務,是尋找任何可能的食物——野菜、野果、甚至能吃的根莖,同時也要摸清洞穴周邊的地形,留意是否有其他隱患或可利用的資源。
洞內,東海先生仔細地爲老李腿上和手臂上的傷口換了藥。老李的傷勢雖不致命,但若不妥善處理,在這山林之中也極易感染惡化。
“東海先生,俺這腿腳,怕是得多歇幾日了?”老李看着自己被重新包紮起來的小腿,有些鬱悶地問道。他是個閒不住的人,更知曉隊伍的食物全靠他一人張羅,如今卻只能躺着,心中滿是焦急。
“老李,莫急。”東海先生一邊收拾藥草,一邊溫言道,“你這次爲了尋那山豬,耗力過甚,又添了新傷,需得好生調養幾日,否則落下病根,日後更是麻煩。食物之事,錢管事他們已去尋了,大家同舟共濟,總有辦法。”
石頭依舊安靜地躺在擔架上,被安置在洞內最乾燥避風的角落。東海先生也一併查看了他的傷勢,那道貫穿手臂的傷口,在肉食的滋養下,似乎止住了繼續惡化的趨勢,邊緣處甚至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新肉生成的跡象,這讓東海先生心中稍慰。他每日都會親自用溫熱的肉湯和搗爛的肉糜,一勺勺極有耐心地喂給石頭,希望能讓他儘快恢復些元氣。
載湉和另一名護衛則負責整理洞內的“內務”。他們將洞中較大的碎石清理到一旁,又尋了些相對平整的石塊,在火堆(昨夜剩下的余燼被小心地保存着,又添了些枯枝,升起了微弱的火苗和青煙)周圍壘起一個簡易的竈台。洞穴頂部有個天然的裂隙,勉強能將一部分煙氣透出去,不至於讓整個洞穴烏煙瘴氣。
忙碌的間隙,載湉會尋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攤開那份來自里希特的日誌和圖紙。德文他依舊是個睜眼瞎,但那些繁複精密的圖樣,卻像磁石般吸引着他。他試圖從中理解一些基本的原理,比如齒輪的傳動,杠杆的應用,甚至是一些他不甚明瞭的電路符號。每當看懂一點點,都會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彷彿在這些冰冷的線條與符號背後,窺見了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新世界。這與他們此刻原始落後的生存狀態,形成了極其尖銳的諷刺與對比,卻也成了他內心深處一線不滅的希望火種。
午時前後,錢管事和那名護衛終於從林中回來了。兩人看起來有些疲憊,但臉上卻帶着幾分喜色。
“李先生!東海先生!”錢管事一進洞,便有些興奮地道,“我們在溪水上游約莫一里處,發現了幾叢野芋頭!個頭雖然不大,但數量還不少。另外,還找到一些像是能吃的菌子,特地帶回來請先生看看。那附近的枯枝也多,我們順便也撿了些回來。”
他說着,將一個用大樹葉包裹着的小包袱打開,裏面是十幾個拳頭大小、沾滿泥土的野芋頭,還有一小捧顏色各異的蘑菇。
東海先生仔細上前,將那些蘑菇一一拿起辨認。他年輕時也曾遊歷四方,見聞廣博,對一些常見的草藥毒菌也略知一二。
“嗯…這野芋頭,去皮洗淨,用草木灰水浸泡去麻,再用清水煮熟,便可食用,能頂飽。”他指着其中幾種蘑菇,“這種紅色帶斑點的,有劇毒,萬萬不可碰!這種傘蓋上有鱗片、菌柄上有環的,多半也有問題…倒是這幾朵灰白色和淡黃色的,看着像是松乳菇和雞油菌,若能用清水徹底煮透,應可食用。聊勝於無啊!”
雖然收穫不算豐盛,但能找到這些額外的食物,對他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至少,可以讓那半扇山豬肉多支撑一兩日,也能讓傷員們多些營養。
載湉也是精神一振:“很好!錢管事,辛苦你們了!有了這些,我們的境況便又能好上一些。”
這個小小的發現,如同在衆人灰暗的心情中投入了一縷陽光,讓這個簡陋的石洞,也多了幾分“家”的生氣。
接下來的幾日,石洞中的生活漸漸形成了一種枯燥而又充滿危機感的規律。
每日清晨,錢管事會帶着一名護衛,輪換着去溪邊打滿所有的水囊,然後在洞穴周圍一兩里內仔細搜尋,希望能發現些新的野菜、野果或是其他能入口的東西。然而,這片山林實在太過貧瘠,他們的收穫往往少得可憐,有時甚至空手而歸。
東海先生每日最重要的任務,便是照料石頭和老李這兩名傷員。他會親自將有限的熏肉和錢管事他們採集回來的野芋頭(東海先生憑藉經驗,又陸續辨認出幾種勉強可食的根莖和嫩葉,但都需要繁瑣的處理才能去除毒性或澀味)熬成易於克化的糊狀,先緊着石頭,再分給老李。孫老丈留下的藥材也已不多,東海先生每次用藥都慎之又慎。
令人欣慰的是,石頭的狀況在緩慢地好轉。在肉食和草藥的滋養下,他已經能完全清醒過來,雖然依舊虛弱得無法起身,但已能與人進行簡短的交流。每日見到錢管事或載湉等人,都會用那雙因失血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望着他們,嘴脣囁嚅着,想要說些感謝的話,卻往往因爲氣力不濟而難以連貫。
老李的腿傷和手臂的刮傷也在恢復,只是那扭傷的腳踝,依舊有些紅腫,走路時還是一瘸一拐。他每日都焦躁地在洞內踱步,恨不得立刻就能衝進山林,爲隊伍尋找食物,卻被東海先生和載湉嚴厲地制止了。
載湉除了每日與衆人一同分擔洞內的雜務,比如看管火堆(他們用一個小小的瓦罐將火種小心保存着,每日只在烹煮食物時才升起明火,其餘時間則用余燼保溫,以節省柴薪並減少煙霧),分配食物,檢查洞穴周圍的警戒情況外,他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對里希特那些圖紙的揣摩之中。
他發現,雖然德文他一竅不通,但許多工程圖紙的標註方式和符號,似乎與他後世所學的基礎物理、機械原理有某些共通之處。他試着用樹枝在沙地上比劃、推演,試圖理解那些齒輪如何咬合,那些杠杆如何傳力,那些奇異的線圈和符號又代表着什麼。雖然進展極其緩慢,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頭緒,但這個過程,卻讓他在這絕望的環境中,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轉移注意力、並寄託着一絲虛無縹緲希望的所在。
然而,安穩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不知不覺,洞中已無日月,轉眼又過了四五日。老李帶回來的那半扇山豬肉,即使再如何節省,也早已消耗殆盡。錢管事他們每日採集到的那點野菜根莖,也僅夠所有人勉強果腹,不至於立刻餓死,但長此以往,身體必然會先垮掉。尤其是石頭和老李,他們的傷勢恢復,更是需要足夠的營養。
這日傍晚,當錢管事再次帶着幾根苦澀的樹根和一小捧不知名的野果回來時,洞內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李先生,”錢管事將那點可憐的“收穫”放在一塊石頭上,聲音沙啞地道,“這附近…實在是再也搜刮不出什麼了。有些地方,我們都去了三四遍了。”
老李也拄着一根充當拐杖的樹枝,一瘸一拐地走到載湉面前,沉聲道:“李先生,俺的腿腳好利索了!明日,讓俺再出去闖闖吧!再這麼困守下去,不等追兵來,咱們都得餓死在這洞裏!”他的眼中閃爍着焦急而堅決的光芒。
載湉看着衆人憔悴的面容,聽着老李斬釘截鐵的話語,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老李說的是實情。他們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了。
“好!”載湉站起身,目光掃過衆人,一字一句地道,“老李,明日你便再辛苦一趟!但此次,我們不能只指望運氣。錢管事,你和另一位兄弟,明日也同老李一道出去,三人一組,互相有個照應。目標…除了食物,更要留意是否有更適宜我們長久立足、且資源相對豐富一些的區域。我們…或許需要再次轉移了。”
再次轉移?衆人聞言,心中都是一凜。這石洞雖然簡陋,但至少安全。再次踏上未知的旅程,那份艱辛與風險…
但他們也明白,載湉的決定是正確的。困守此地,與等死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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