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殘留的最後一絲肉香早已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濃重、更加令人絕望的飢餓感。一夜的所謂歇息,並未給這羣早已油盡燈枯的人帶來絲毫慰藉,反而讓他們在清醒時,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死神那冰冷的吐息。
天色剛濛濛亮,甚至還能依稀看到幾顆殘星掛在天際,載湉便第一個睜開了眼睛。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坐起身,活動了一下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
其他人也陸續醒來。沒有人開口,洞穴內只有一片死寂,間或夾雜着幾聲因爲極度虛弱而發出的、壓抑的呻吟。那最後一點點山鳩肉帶來的能量,早已消耗殆盡,此刻,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真正的山窮水盡。
“走吧。”
許久,載湉才吐出這兩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
衆人默默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僅僅庇護了他們數日的簡陋石洞。沒有留戀,也沒有不捨,因爲此地,已是一處不折不扣的死地。
老李依舊走在最前面,他憑藉着昨日探路的記憶,引着衆人找到了那條救命的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見底,頑強地從山石間蜿蜒流淌,一路向西,沒入晨霧繚繞、更顯幽深的密林之中。
“李先生,東海先生,各位,”老李指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聲音因爲虛弱而有些發飄,“咱們…就沿着這水走。水往低處流,總能…總能帶咱們走出這大山…”
這句話,成了此刻支撐着所有人邁開腳步的唯一信念。
向西的山勢,果然如老李先前所言,比東面和北面那種動輒壁立千仞的險峻要稍稍平緩一些。沒有了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幾乎無法逾越的懸崖峭壁,但這也絕不意味着坦途。
林木依舊濃密得遮天蔽日,腳下是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落葉與腐殖土,一腳踩下去,時常深陷其中,拔出來都需費些力氣。間或還有濕滑的青苔石塊和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以及無處不在的、帶着尖刺的藤蔓,不斷地給他們製造着麻煩。
每個人都像是在用靈魂的力量,拖動着早已不屬於自己的、沉重不堪的軀殼。頭暈、眼花、耳鳴…種種因極度飢餓而產生的不良反應,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衝擊着他們瀕臨崩潰的意志。
擡着擔架的錢管事、趙虎和王大牛(他主動替換下了另一名同樣虛弱不堪的護衛),更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經歷一場酷刑。擔架彷彿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們肩頭火辣辣地疼,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幾乎抬不起來。汗水早已濕透了他們破爛的衣衫,嘴脣也乾裂得滲出了血絲。
載湉緊跟在擔架之後,他努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觀察四周的環境,但眼前的景物卻時不時地發生着扭曲和重影。他好幾次都險些因爲腳下不穩而摔倒,幸好都被身旁同樣踉蹌的東海先生及時拉了一把。
“陛下…保重…”東海先生的聲音細若蚊蚋,他自己的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但他依舊強撐着,不肯讓自己成爲拖累。
“先生…你也一樣。”載湉啞聲回應。
一個上午的時間,在這種近乎自虐般的跋涉中,緩緩流逝。他們前進的距離,恐怕不足十里。對於體力充沛的人來說,這不過是個把時辰的路程,但對於他們這些餓了數日、瀕臨虛脫的垂死之人而言,已是耗盡了全部的心力。
擔架上的石頭,氣息已是若有若無,那張年輕的臉龐,瘦削得只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眼窩深陷,若非胸口還有那麼一絲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中午時分,當太陽升到頭頂,林間的暑氣漸漸升騰起來時,衆人終於在一處溪流轉彎的淺灘處,停了下來。他們再也走不動了,一個個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癱倒在濕漉漉的鵝卵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溪水就在咫尺之遙,但他們卻連伸出手去捧水喝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烈日當空,溪水潺潺。
癱倒在溪邊的七個人,如同被暴雨打蔫的草木,了無生氣。載湉只覺得眼前的景物都在旋轉,耳邊嗡嗡作響,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籠罩下來,冰冷而沉重,幾乎要將他最後一絲意識也吞噬。
他知道,如果再找不到任何食物,他們這支隊伍,恐怕真的要走到盡頭了。石頭的呼吸已是游絲一般,東海先生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其他人,包括他自己,也都到了極限。
就在他意識漸漸模糊,幾乎要放棄所有掙扎的時候,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身旁清澈的溪水。水流並不湍急,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鵝卵石,以及…附着在鵝卵石上的一些深褐色的、拳頭大小的東西!
那是什麼?
載湉猛地一個激靈,原本渙散的眼神瞬間凝聚了一點點光彩。他用盡全身力氣,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水邊那些東西,嘴脣囁嚅着,卻發不出聲音。
離他最近的老李,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也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常年在山林中打獵求生的本能,讓他立刻辨認出了那些東西。
“是…是石螺!還有河蚌!”老李的聲音嘶啞,卻透着一股難以置信的狂喜,“水裏…水裏有吃的!”
這句話,如同在死寂的荒漠中響起的一聲春雷,讓所有還殘存着一絲意識的人,都猛地睜大了眼睛!
石螺!河蚌!
這是在山豬肉和山鳩之後,他們再次聽到的、與“食物”相關的字眼!
也顧不上極度的虛弱,老李、錢管事,甚至連載湉自己,都掙扎着爬向溪邊。他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進冰涼的溪水中,也顧不上濕透衣衫,只是用那早已無力的雙手,在水底的石頭上摸索着,將那些不起眼的螺蚌一個個摳下來,捧在懷裏,如同捧着稀世珍寶。
他們的收穫並不多,忙碌了半晌,也不過是淺淺的一小堆,還沾滿了泥沙。但這對於已經餓了數日的他們而言,無疑是上天的恩賜。
沒有火,也等不及生火。衆人直接用石塊將那些堅硬的螺殼蚌殼砸開,露出裏面小得可憐、還帶着泥腥味的嫩肉。
他們貪婪地將那些螺肉蚌肉送入口中,也顧不上那股土腥味和略顯堅韌的口感,只是本能地咀嚼、吞嚥。那带着泥腥味的螺肉又韧又涩,根本谈不上美味,但对于这些饿疯了的人来说,却是救命的甘露。他們貪婪地吸吮着,不肯浪費一絲一毫。
幾顆螺肉下肚,一股微弱的暖意在腹中緩緩升起,驅散了些許深入骨髓的寒意與飢餓感。混沌的頭腦,也似乎因此而清明了那麼一線。雖然這點食物遠不足以讓他們恢復體力,卻像是一劑強心針,讓他們那早已熄滅的求生之火,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星。
“石頭…快,給石頭也弄些!”載湉記掛着傷勢最重的石頭。
錢管事挑了幾個看起來最嫩的蚌肉,用石塊仔細砸爛成泥,又混了些清水,小心地撬開石頭的嘴,一點點喂了下去。
“大家…再堅持一下!”載湉看着衆人雖然依舊憔悴,但眼神中卻多了幾分生氣的模樣,聲音依舊虛弱,卻比之前堅定了許多,“有了這些墊底,我們…我們繼續往西!水流不息,生機不絕!一定…一定能走出這片大山!”
短暫的歇息和微不足道的食物補充,讓衆人恢復了一丁點力氣。他們再次將石頭抬上擔架,互相攙扶着,順着溪流的方向,繼續向西,踏上了那條茫茫未知的求生之路。
石螺的微末能量在他們體內迅速燃燒,前方依舊是看不到盡頭的西行之路。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但每多邁出一步,便離死亡遠了一分,離那渺茫的生機,也便近了一分。
而那條指引着他們方向的溪流,也似乎在他們的前方,漸漸變得開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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