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中的第一個清晨,是在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以及村人隱隱約約的勞作聲中降臨的。
陽光從破舊的棚頂縫隙和四面漏風的土牆缺口中投下幾縷斑駁的光柱,照亮了瀰漫在空氣中、因爲他們的進入而揚起的細微塵土。一股混雜着乾草、牲畜舊日氣息以及些微飯食餘味的複雜氣味,充斥着這個簡陋的空間。
衆人陸續醒來。經過一夜雖然不算舒適、卻也算得上是安穩的睡眠,再加上昨夜那碗救命的雜糧糊糊打底,他們臉上的那種因極度飢餓和疲憊而產生的死灰色,都消退了不少,精神也略微恢復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前幾日那種隨時都可能油盡燈枯、倒地不起的模樣了。
東海先生是第一個起身的。他先是仔細查看了擔架上石頭的情況。石頭依舊在昏睡,但呼吸似乎比昨日又平穩了一些,臉色雖然依舊蒼白如紙,但至少嘴脣上有了那麼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
“陛下,”東海先生聲音沙啞地對剛剛睜開眼的載湉道,“石頭昨夜服了些熱食,今日氣息似乎又順暢了些許,只是依舊未曾轉醒。若能尋得一位郎中,開些對症的湯藥,或許…或許還能有救。”
載湉點點頭,心中也是同樣的念頭。這牛棚雖然能遮風擋雨,村民也暫時收留了他們,但石頭的傷勢,卻是拖延不得的頭等大事。
正思忖間,牛棚那扇早已朽壞、僅能勉強掩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昨天引他們進村的那個粗壯漢子“老三”,端着一個黑乎乎的瓦罐,和一個盛着清水的木桶,走了進來。
“七公讓俺給你們送些早飯來。”老三將瓦罐和木桶放在地上,聲音依舊是那般甕聲甕氣,但眼神中的戒備,似乎比昨夜又少了一些,“還是些雜糧糊糊,你們莫要嫌棄。水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乾淨。”
“多謝大哥!多謝七公!”錢管事連忙上前,感激涕零地道謝。
老三擺了擺手,目光在棚內衆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石頭身上,問道:“你們那個傷號,怎麼樣了?”
“回大哥,”載湉接過話頭,語氣誠懇地道,“舍弟他…他傷勢沉重,昨夜雖得貴村援手,服了些熱食,但依舊昏迷不醒。我等實在是心急如焚,故而想斗膽請問大哥,這村中左近,可有通曉醫術的郎中先生?若能施以援手,救我兄弟一命,我等日後定當結草銜環,報答大恩!”
他說着,便要起身行禮,卻被老三一把攔住。
“李先生不必多禮。”老三皺了皺眉,道,“郎中…俺們這下河灣村窮鄉僻壤的,哪裏請得起正經郎中坐館。村西頭倒是有個孫婆子,懂點草藥,平日裏給鄉親們治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什麼的倒還湊合。只是…像你兄弟這般重的傷,又是刀斧利器所致,恐怕…恐怕她也未必能有法子。”
他頓了頓,又道:“若是想尋好大夫,便只能去三十里外的清河集了。那裏是個大集鎮,有幾家藥鋪,聽說坐堂的大夫醫術還不錯。只是…這一路去,盜匪流寇也不少,不太平啊。”
清河集?三十里路?載湉心中迅速盤算着。以他們目前的狀況,別說三十里,便是十里路,恐怕都難以支撐。更何況,路上不太平,若是再遇到什麼意外…
“七公他老人家也吩咐了,”老三見衆人面露難色,又繼續道,“你們且安心在此處先住上兩日,每日村中會有人給你們送些吃食過來,斷不了你們的嚼裹。只是…村中人多口雜,爲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還請幾位莫要隨意在村中走動,更不要輕易出村。至於這位小兄弟的傷…七公說了,他會着人去請孫婆子過來瞧瞧,看看是否有法子。若孫婆子也束手無策,那…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番話,有安撫,有告誡,也有無奈。
載湉明白,這已是下河灣村的村民們能給予他們的、最大的善意和幫助了。他們與這些村民素不相識,對方能在這種亂世之中,冒着風險收留他們這些來歷不明的“客商”,還供給飲食,已是天大的恩情。
“我等明白。”載湉鄭重地對老三拱手道,“請大哥代我等轉告七公,他老人家的深恩厚德,我等銘記在心,絕不敢忘。這兩日,我等定當安分守己,絕不給貴村增添任何麻煩。”
老三點點頭,也不再多言,轉身便離去了。
牛棚內,再次陷入了沉默。七公的安排,讓他們暫時有了一個可以落腳和獲得微薄食物的保障,也爲石頭的救治帶來了一線渺茫的希望。但“兩日”之期,以及那遙遠而不太平的清河集,又像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們心頭。
老三走後,牛棚內一時無人說話,只剩下衆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以及擔架上石頭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呻吟。所有人的心,都因爲“孫婆子”這三個字而懸了起來。她是他們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希望。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的漫長。衆人分食了那點稀薄的雜糧糊糊,腹中的飢餓感稍減,但精神上的焦慮卻絲毫未曾放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就在衆人望眼欲穿之際,牛棚的破門再次被人推開。這次進來的,除了去而復返的老三,還有一個身形佝僂、滿頭銀髮的老嫗。她手中提着一個小小的竹籃,裏面似乎裝着些瓶瓶罐罐和曬乾的草藥,一雙眼睛雖然不大,卻異常銳利,透着一股山野郎中特有的精明與沉穩。
“這位便是孫婆子了。”老三介紹道。
“有勞孫婆婆了!”東海先生掙扎着想要起身行禮,被那老嫗擺手制止了。
“莫多禮,先看看傷患。”孫婆子也不客套,徑直走到石頭的擔架旁,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起來。她先是揭開了石頭手臂和胸前那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破舊布條,一股淡淡的腥腐氣息頓時瀰漫開來。饒是孫婆子見慣了各種傷勢,看到石頭那翻卷的皮肉和深可見骨的傷口,也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伸出枯瘦卻異常穩健的手,輕輕按了按傷口周圍,又翻開石頭的眼皮看了看,搭了搭他的脈搏,最後才緩緩站起身,對圍攏過來的載湉等人道:“傷得不輕,拖得也忒久了些,邪氣入了骨,已是兇險萬分。”
衆人心頭皆是一沉。
“不過…”孫婆子話鋒一轉,“這小夥子年輕,底子還算厚實,氣息也還吊着一口。俺這裏有些清熱解毒、活血化瘀的草藥,俺先給他清創敷上,再開幾劑湯藥,看看能不能把他那口氣給拉回來。只是…成與不成,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老天爺的意思了。”
聽到還有一線希望,衆人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光彩。
“有勞婆婆費心!只要能救活俺這兄弟,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等永世不忘!”錢管事聲音哽咽地道。
孫婆子點點頭,也不多言,便從竹籃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藥粉,又讓老三去打了些乾淨的井水。她先是用溫水仔細清洗了石頭的傷口,那種腐肉與藥草混合的氣味,讓旁觀的衆人都忍不住皺眉,石頭也在昏迷中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隨後,孫婆子將藥粉均勻地敷在傷口上,又取出一塊相對乾淨的麻布,重新包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又從竹籃中挑揀出幾味乾草藥,交給東海先生,仔細囑咐了煎服的方法和劑量。
“每日三次,莫要間斷。這幾日,飲食上需得格外清淡,若能有些米湯吊命最好。切記不可見風,不可勞動。”孫婆子一一交代清楚,才在老三的攙扶下,顫巍巍地離去了。臨走前,她又看了一眼石頭,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是惋惜還是無奈。
孫婆子走後,牛棚內再次恢復了安靜。但這份安靜中,卻多了一絲因藥草氣息而產生的、微弱的希望。東海先生和錢管事立刻依照孫婆子的吩咐,開始準備煎藥,其他人則默默地守在一旁,心中都在爲石頭祈禱。
載湉獨自一人,走到牛棚門口那片唯一能照到陽光的角落,默默地坐了下來。
從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到泰山絕頂的生死逃亡,再到如今這偏僻山村中的破舊牛棚…這短短數月間的經歷,比他過去三十年的人生加起來,還要離奇,還要兇險。他失去了太多,也見證了太多。巴圖的忠勇,王德福的憨厚,東海先生的堅韌,老李的沉穩,錢管事的精幹,石頭的捨身…這些鮮活的面容,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
第兩百章了…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這不僅僅是一個數字,更像是一個沉甸甸的里程碑,記錄着他們所承受的苦難,也承載着他心中那份幾乎要被磨滅的理想。他曾以爲,憑藉着自己超越這個時代的知識和眼界,能夠輕易地改變歷史的軌跡,能夠力挽狂瀾,再造一個所謂的“中興盛世”。
然而,現實卻給了他最殘酷的一擊。在這野蠻的叢林法則面前,在他人的生死和自身的存亡面前,他那些所謂的“知識”和“理想”,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連自己最忠誠的追隨者的性命都無法完全保障,又談何去改變一個龐大帝國的命運?
殘陽如血,透過牛棚的破洞,灑下最後一抹餘暉,將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迷茫。這條路,他還能走下去嗎?他又該如何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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