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先生聽了載湉的問話,原本就因傷病而略顯蒼白的臉上,更添了幾分凝重。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開口,聲音因爲連日的虛弱而有些沙啞:
“陛下所慮甚是。如今之局,確實如履薄冰。那北邊的哨騎,雖未直指我等,卻也說明官軍已在此地張開了網,即便不是天羅地網,也足以讓我等行動備受掣肘。南邊…雖是舊蹤,但誰也無法保證他們不會去而復返,或是有後續人馬跟進。”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炕上依舊昏睡(或淺眠)的石頭,繼續道:“最大的難處,還是石頭的傷。他此刻元氣大傷,莫說長途跋涉,便是稍多些移動,都可能讓傷口惡化,前功盡棄。若強行帶他上路,我等行程必然極慢,暴露的風險也就更大。”
錢管事在一旁聽着,也忍不住插話:“先生說的是。若要移動石頭,必得製作簡易擔架。泰山山路崎嶇,需兩人抬,兩人護,再算上輪換的人手…恐怕我們多半人手都要被牽制住。糧食…我們現在每日所得,也僅夠勉強糊口,根本沒有餘糧應對長途奔波。”
老李也沉聲道:“俺這幾日在附近山林轉悠,除了昨日見到的北邊哨騎舊蹤,其他方向,倒未見官兵痕跡。只是…這泰山余脈連綿不絕,山高林密,本就人跡罕至。往東南方向去,山勢更爲險峻,莫說官兵,便是尋常獵戶也少有深入。只是那樣的地方,找尋食物恐怕會更加艱難。”
衆人一時都沉默下來。每一條路似乎都佈滿了荊棘。
載湉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身旁的土炕邊緣劃動。他明白衆人的顧慮,也清楚眼前的困境。歷史知識在此刻能提供的幫助有限,他知道大致的歷史走向,知道袁世凱的崛起,知道清廷的衰微,但這些都無法轉化爲眼下具體的脫困之策。
“我們不能一直困守在此。”載湉打破了沉默,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張大哥一家雖良善,但這個小山村目標太小,也太過暴露。一旦官兵真的搜查到附近,我們連個轉圜的餘地都沒有。而且,正如錢管事所言,我們的食物來源極不穩定,長此以往,不等追兵到來,我們自己就要先垮了。”
他抬眼看向東海先生:“先生,若要在‘被動等待’與‘冒險突圍’之間做個選擇,朕…我意在後者。只是,如何‘冒險’,卻需仔細斟酌。”
東海先生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在這等絕境之下,這位年輕的帝王(在他眼中)並未被嚇倒,反而能冷靜分析,確有幾分常人難及的膽魄。
“陛下聖明。”東海先生微微欠身,“老臣亦以爲,坐以待斃絕非良策。只是…‘突圍’的方向與時機,至關重要。”他沉吟片刻,“直接前往濟南府方向,試圖聯繫孫掌櫃,路途遙遠,且濟南府乃省會重鎮,必然盤查嚴密,風險太大。石頭的傷勢,也經不起這般長途奔波。”
“那先生的意思是?”載湉追問。
“依老臣之見,”東海先生緩緩道,“我們或許可以退而求其次。既然老李言東南方向山勢險峻,人跡罕至,官兵不易深入,我們何不先向那個方向轉移,尋找一處更爲隱蔽、更利於長期潛藏的所在?比如廢棄的山洞、破敗的廟宇,或是更深山中的獵人小屋。如此,一則可以避開官兵可能的搜查鋒芒,二則也能為石頭爭取更多養傷的時間。待他傷勢稍有好轉,我們再設法派出精幹人手,繞道前往濟南,或是其他可能有我‘靜海社’聯絡點的州縣,徐圖後計。”
先尋找一個更安全的臨時據點,而不是直接冒險長途突圍?
載湉聞言,陷入了沉思。這確實是一個相對穩妥的辦法,雖然是暫避一時,卻也爲他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和空間。只是,更深的山林,意味着更艱苦的生存條件。
載湉凝視着跳動的油燈火苗,手指在粗糙的炕沿上無意識地輕叩着。東海先生的這個提議,無疑是目前看來最爲穩妥,或者說,是風險相對最小的一個選擇。直接突圍,目標太大,石頭的傷勢也絕不允許。困守於此,則如同溫水煮蛙,早晚會被不斷收緊的搜捕網所困死。
“先生所言,確是老成謀國之言。”載湉緩緩開口,打破了屋內的沉默,目光轉向老李,“老李,你常年在山林中行走,依你之見,若我們向東南方向的山林深處轉移,找到一處能容納我等七人、且有水源的隱蔽之地的可能性有多大?”
老李黝黑的臉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沉吟了片刻,才道:“回李先生,東南方向的山勢確實比北邊和西邊都要複雜得多,古木參天,藤蘿密佈,有些地方甚至終年不見陽光。官兵的大隊人馬若想進去搜剿,難度極大,也容易迷失方向。至於藏身之所…俺年輕時聽村裏的老獵人說過,那老林子深處,有些天然形成的岩洞,或是前人廢棄的伐木小屋、小廟等,只是年深日久,怕是不好尋找。水源…深山之中,山泉溪澗應該不缺,這個倒不必太過擔心。最大的難處,還是食物。”
他嘆了口氣:“那樣的老林子裏,飛禽走獸雖然可能比外圍多些,但也更兇猛狡猾,以俺一人之力,每日能有多少收穫,實在難說。而且,毒蟲瘴氣也需提防。”
“食物的問題…”錢管事在一旁接口,面帶憂色,“我們現在每日所得,僅夠溫飽。若進了更深的山林,老李的負擔就更重了。而且,石頭的傷勢需要湯藥和相對乾淨的食物,這…”
“事到如今,也只能盡力而爲了。”載湉打斷了錢管事的顧慮,語氣堅決,“與坐困愁城相比,深入險地,或許還能博得一線生機。至少,我們可以為石頭爭取到更充裕的養傷時間。”
他再次看向東海先生:“先生的提議,我贊同。我們向東南方向轉移,尋找一處安全的臨時據點,待石頭傷勢穩定,再圖後計。”
見載湉已下定決心,東海先生微微頷首:“陛下既有決斷,老臣自當遵從。只是,轉移之前,尚需做些準備。”
“正是此意。”載湉道,“此事關乎我等生死,必須慎之又慎。”他轉向老李,“老李,明日你便辛苦一趟,專門往東南方向仔細探查。重點是尋找合適的藏身之所——必須隱蔽,能容納我等,且附近有可靠水源。若能發現山洞最佳,其次便是廢棄小屋或廟宇。你務必將路線、標記都記清楚,安全第一,若有不對,立刻撤回。”
“小的遵命!”老李沉聲應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種在絕境中尋找出路的任務,對他而言,既是挑戰,也是一種本能。
載湉又對錢管事道:“錢管事,你和孫掌櫃派來的那兩位兄弟,這兩日便著手準備轉移所需之物。石頭的擔架必須做得更堅固輕便,能應對更複雜的山路。將我們所有能帶的食物——哪怕是那些山薯塊莖,都要仔細包裹好。火種、火鎌、以及孫老丈給的藥材,更是重中之重,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另外,看看能否用現有的破舊衣物,多做幾條結實的繩索備用。”
“李先生放心,這些都交給小的。”錢管事一絲不苟地應道。
最後,載湉看向東海先生:“先生身上有傷,便在村中安心休養,也請多費心照看石頭。轉移之事,待老李探明路徑,我們再擇機而動。”
“老臣明白。”東海先生微微躬身。
一番部署下來,衆人心中雖然依舊沉甸甸的,但至少有了個明確的方向和目標。那種茫然無措的感覺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險中求存的決絕。
窗外的夜色依舊濃重,但茅屋內衆人的眼中,卻彷彿都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堅韌的火光。他們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更加艱難,但為了活下去,為了那渺茫的未來,他們別無選擇。
ns3.16.149.9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