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婦上下打量着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載湉,以及他身旁同樣狼狽的錢管事,眼神中的懷疑幾乎要溢了出來:“你?就憑你這副酸丁模樣,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還敢說修這喫力氣的桔槔?莫不是消遣俺們莊稼人不成!”
周圍本就有幾個聞聲出來看熱鬧的村民,聽了這話,也都鬨笑起來,指指點點,言語間多有不信與揶揄。
載湉也不惱,依舊是那副謙和的模樣,拱手道:“大嫂誤會了。晚生雖不擅匠人之工,但年少時曾有幸拜讀過幾本墨家先賢所著的格致之書,於此類簡單的杠杆機巧,略知一二皮毛。觀此桔槔取水,甚是耗力,且主杆晃動不穩,想來是支點與配重不大得法。晚生不才,或有一二淺見,能稍作改進,使其更省力耐用。並非是消遣各位,實是感念貴村收留之恩,想略盡綿薄之力,以作報答。”
他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條理清晰,又提到了“墨家格致”,倒讓一些年長些的村民收起了幾分嘲弄之心。畢竟,讀書人,尤其是懂些“道道”的讀書人,在鄉間還是有幾分敬畏的。
“哦?你還讀過墨家的書?”先前那位被稱作“七公”的老者,不知何時也拄着拐杖,在“老三”的攙扶下走了過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載湉,“那你且說說看,俺們這祖輩傳下來的桔槔,究竟是哪裏不得法了?你又有何高見能讓它省力?”
載湉見是村中主事之人,心中一定,知道機會來了。他恭敬地向七公行了一禮,然後走到那桔槔旁,也不避污穢,伸手指點着:
“七公請看,依晚生淺見,此桔槔之弊,約有三處。其一,支點過於靠後,遠離井口,致使提水時,前端水桶一側的力臂過長,所需之力自然倍增。其二,那配重之石,雖多,卻散亂無序,未能形成合力,且與水桶之重不甚匹配。其三,便是這支點的卯榫結構,經年使用,已多有磨損松垮,故而提水時搖晃不定,既耗力,也易損壞。”
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井邊的泥地上,迅速勾勒出一個簡單的杠杆示意圖,標出支點、力點、重點以及力臂,用最淺顯的道理,解釋着如何調整支點位置和配重,才能達到“四兩撥千斤”的省力效果。
他這一番比劃講解,雖然村民們大多聽得一知半解,但見他畫圖說理,頭頭是道,不像是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眼神中的懷疑與輕視,便又消減了幾分。尤其是七公和那“老三”,更是聽得連連點頭,似乎有所領悟。
“你這後生,說的倒像有幾分道理。”七公沉吟半晌,用拐杖輕輕敲了敲地面,“只是…這桔槔乃村中取水要物,若依你所言改動,萬一弄得更糟,豈不誤了全村的吃水?”
“七公多慮了。”載湉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晚生所言,皆是些許調整,並非大動干戈。所需不過是將那支點的卯榫重新打磨固定,使其穩固,再將支點木樁略向井口方向移近數寸,最後重新揀選石塊,調整配重。即便…即便不成功,也斷不至於比現在更差。若能僥倖功成,則可爲村中省下不少力氣,也算是晚生對貴村收留之恩的一點微末報答。”
他頓了頓,語氣誠懇地補充道:“晚生手無縛雞之力,自不能親自動手。但若七公信得過晚生,允我等一試,晚生可在一旁指點,由村中幾位力壯大哥動手修整。成與不成,明日便可見分曉。若是不成,我等也絕無怨言,明日一早,便依先前約定,自行離去,絕不拖累貴村。”
這番話,說得是既有條理,又顯得極有誠意,更是將姿態放到了最低。
七公與身旁的“老三”對視一眼,又看看周圍那些面帶期盼(畢竟打水是每日的苦差事)的村民,終於緩緩點了點頭:“也罷!死馬當作活馬醫!俺們這桔槔,也確實該拾掇拾掇了。老三!”
“在,七公!”
“你便帶上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再尋些趁手的家什,便聽這位…李先生的指點,試上一試!”七公下了決斷,“不過,話說在前頭,若真能修好,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若是動了什麼歪心思,或是將這桔槔徹底弄壞了,休怪俺們下河灣村不講情面!”
“七公放心!晚生絕不敢有半分歹意!”載湉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賭對了,連忙再次躬身行禮。
一場關乎他們能否繼續在此地存活下去的“桔槔改造”,就這樣在村民們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拉開了序幕。
七公一聲令下,“老三”雖然心中依舊存着幾分疑慮,卻也不敢違拗,當下便點了村中三四個年輕力壯、手腳還算麻利的後生,又從各家湊了些斧頭、柴刀、粗麻繩等簡陋的工具,圍攏到了井臺邊。
錢管事和趙虎(那名隨隊護衛)見狀,也立刻上前,表示願意聽從載湉的調遣,一同動手。
“有勞各位大哥了。”載湉先是客氣地對衆人拱了拱手,然後便不再客套,直接指着那笨重的桔槔,開始有條不紊地分派起任務來。
“這位大哥,”他對一名手持板斧的村民道,“勞煩您將那懸掛配重石塊的舊繩索砍斷,將石塊一一卸下。注意莫要砸傷了腳。”
“還有這位大哥,”他又轉向另一人,“那主杆與支點連接之處,卯榫結構怕是早已鬆動,請您設法將主杆小心撬起,暫置一旁。”
他自己則與錢管事一起,藉着七公讓人取來的一盞昏暗的油燈光亮,仔細觀察着那根充作支點的、飽經風霜的木樁。木樁頂端被磨損出一個淺淺的凹槽,以承托桔槔的主杆,但凹槽的邊緣早已毛糙不堪,甚至有些開裂。
“錢管事,你看,”載湉指着那凹槽,“此處摩擦過大,是其一。且支點距井口稍遠,是其二。我們需將這凹槽重新打磨平整,最好能尋一塊相對堅硬光滑的薄石板或厚木板墊於其上,以減小摩擦。然後,再將這整個支點木樁,向井口方向挪移約莫…半尺。”
他一邊說,一邊用樹枝在地上比劃着,將自己記憶中關於杠杆原理的粗淺知識,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解釋給圍攏過來的“老三”等人聽。
村民們大多是莊稼漢,哪裏聽過什麼“力臂”、“支點”、“配重”之類的說法,但見載湉說得頭頭是道,又畫出了示意圖,倒也勉強明白了幾分“挪近些能省力”的道理。
“老三”將信將疑地看着載湉:“李先生,你莫不是哄俺們?這支點挪近了,那杆子另一頭不就更翹了?還能省力?”
“大哥有所不知,”載湉耐心解釋道,“桔槔之巧,在於平衡。水桶之重,需配重石塊來平衡。支點便是這平衡的關鍵。支點越靠近重物(此處指水桶),則另一端所需之力便越小。晚生所言,皆是古人格物致知之學,並非臆造。”
七公在一旁默默聽着,不時捻着頷下稀疏的鬍鬚,眼中精光閃爍,也不知聽懂了幾分,信了幾分。
接下來,便是一番緊張而又充滿了懷疑與期盼的勞作。村民們在載湉的指點下,有的去尋找合適的石板,有的則費力地挖掘那早已深埋土中的支點木樁。錢管事和趙虎也脫了上身破爛的衣物,赤膊上陣,與村民們一同使力。
載湉自己因體力不濟,無法參與重活,便站在一旁,時刻留意着每一個環節,不時出言指點。他那副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模樣,倒也漸漸讓那些原本滿心懷疑的村民,多了幾分莫名的信服。
日頭漸漸偏西,霞光染紅了天際。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努力,那口老井旁的桔槔,終於煥然一新——支點的木樁被牢牢固定在新的位置,頂端的凹槽也墊上了一塊從河邊尋來的、相對平滑的青石板;原先那些大小不一、胡亂捆綁的配重石塊,也被重新揀選整理,用新的麻繩牢牢系好,看起來便順眼了許多。
“好了!”載湉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可以試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嶄新的桔槔之上。先前那位抱怨打水費力的村婦,被衆人推舉出來,將信將疑地走到井邊,握住了提水的繩索。
她小心翼翼地將水桶放入井中,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用力向上提拉。
“呀!”只聽她一聲輕呼,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喜表情,“輕!真的輕快多了!而且…而且一點都不晃了!”
她幾乎沒費多大力氣,便將滿滿一桶水從深井中提了上來,整個桔槔的木杆,也只是平穩地上下起落,再無先前那般搖搖欲墜的模樣!
“俺來試試!俺來試試!”“老三”也忍不住搶上前去,親自操作了一番,臉上同樣露出了驚訝與欽佩的神色。
緊接着,又有幾個村民輪番上前嘗試,無一例外,都對這改造後的桔槔贊不絕口!
“神了!真是神了!”
“沒想到這文弱書生模樣的李先生,還真有這等本事!”
“這下好了!往後打水可省老勁了!”
村民們的議論聲、讚歎聲、歡笑聲,頓時響徹了整個井臺。先前那些懷疑與嘲弄的目光,此刻已全然變成了敬佩與感激。
七公也拄着拐杖,緩緩走到井邊,顫巍巍地親手試了試那桔槔。感受着那與往日截然不同的輕省與穩固,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老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轉過身,深深地看了載湉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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