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顆可憐的石螺河蚌,帶來的微末熱量與蛋白質,如同投石入湖,僅僅在他們瀕臨枯竭的身體內泛起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迅速被更加深重的疲憊與飢餓所吞噬。但那短暫的、不再被純粹飢餓感所徹底佔據的些微清明,卻也讓他們重新凝聚起了一點點早已被消磨殆盡的求生意志。
在載湉那句“一定能走出去”的鼓舞下,衆人再次掙扎着起身,將石頭重新抬上擔架,跟隨着老李,沿着那條指引方向的小溪,繼續向西跋涉。
每個人都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這條蜿蜒西去的溪流之上。
午後的陽光,透過漸漸變得不那麼濃密的林木枝葉,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老李不時地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着水流的勢頭和兩岸的地形,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混雜着期盼與謹慎的表情。
“李先生,”又走了一個多時辰,老李在一處溪流轉彎的地方停了下來,對同樣氣喘吁吁的載湉道,“您看,這溪水越往西走,似乎越發寬闊了些,水流也比先前大了不少。兩岸的林子,似乎也…也稀疏了一些。看樣子…咱們這路,或許真的走對了!”
載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原本不過丈許寬窄的小溪,此刻已經擴展到了兩三丈有餘,水流也明顯湍急了些,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山林中,顯得格外清晰。而溪流兩旁的樹木,雖然依舊高大,但彼此間的空隙卻大了不少,不再是之前那種幾乎密不透風的原始狀態。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的精神都爲之一振!
“好!甚好!”載湉強忍着腹中的飢餓與身體的疲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信心,“水往低處流,百川終歸海!這溪流漸大,便說明它正匯聚着更多的水源,也說明我們正不斷地走出這深山腹地!大家再加把勁,只要跟着這水走,定能尋到出路!”
雖然依舊是空洞的鼓舞,但“溪流漸大”這個實實在在的變化,卻比任何話語都更能激勵人心。
衆人彷彿又從那幾乎乾涸的身體中,壓榨出了最後一絲潛能。他們咬緊牙關,互相攙扶,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動。
擔架上的石頭,依舊在昏睡。東海先生不時會俯身查看他的情況,用濕布巾潤濕他乾裂的嘴脣。這個年輕的生命,能堅持到現在,本身已是一個奇蹟。而支撐着這個奇蹟的,正是隊伍中每個人永不放棄的信念。
又不知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兩個時辰,當他們精疲力盡、幾乎是憑藉着本能拖動着雙腿,麻木地繞過一道巨大的、犬牙交錯的岩壁時,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他們一直艱難跟隨的那條溪流,此刻正歡快地奔騰着,毫不猶豫地匯入到了一條更爲寬闊、更爲洶湧的河流之中!
那河面,少說也有十數丈寬,渾濁的河水夾雜着泥沙,奔騰咆哮着,一路向西,氣勢磅礴,一眼望不到盡頭!河岸兩邊,不再是之前那種陡峭的山壁和濃密的森林,而是出現了大片相對平緩的、佈滿了卵石和沙礫的灘塗,甚至還能看到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水草。
“河…是大河!我們…我們走到大河邊了!”錢管事第一個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爲極度的震驚和狂喜而劇烈顫抖,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揉了揉,才確認眼前的一切並非幻覺。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驚呆了!他們怔怔地站在那條小溪匯入大河的交匯口,望着那浩蕩西去的河水,一時之間,竟都忘了飢餓,忘了疲憊,忘了傷痛。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與希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衝垮了他們心中早已瀕臨崩潰的最後一道防線!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東海先生老淚縱橫,竟不顧一切地跪倒在地,朝着那奔騰的河水,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其他人也大多喜極而泣,互相擁抱着,又笑又叫,將連日來積壓在心中的所有絕望、恐懼和苦難,都盡情地宣洩出來。
只有載湉,在最初的震驚與狂喜之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河邊,掬起一捧略顯渾濁的河水,感受着那股來自更廣闊天地的氣息。
這條大河,會是他們走出絕境的通天之路,還是…引向另一個未知險境的開端?
那股乍見生路的狂喜與宣洩,如同決堤的洪水,來得猛烈,去得也快。當最初的激動平復下來,深入骨髓的疲憊與飢餓感便如同索命的厲鬼般再次席捲而來。衆人癱坐在河邊佈滿卵石的灘塗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彷彿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已失去。
眼前的這條大河,河面寬闊,波濤翻滾,裹挾着泥沙,一路向西,奔騰不息。它像一條洪荒巨龍,蠻橫地切開了這連綿不絕的羣山,帶來了遠方的氣息,也帶來了未知的兇險與希望。
載湉是第一個從那種虛脫般的狂喜中勉強掙脫出來的人。他扶着一塊被河水沖刷得光滑的巨石,緩緩站起身,目光深邃地凝視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東海先生,老李,錢管事,”他聲音沙啞地喚道,將依舊沉浸在劫後餘生般情緒中的幾人拉回現實,“此河向西,水勢浩大。依各位之見,我們下一步…該當如何?”
東海先生在王大牛的攙扶下,也勉強直起了身子,他望着河水,蒼老的臉上露出了凝重與思索交織的神情:“回陛下…大河沿岸,水草豐美,往往人煙較爲稠密。我等若能順流而下,或許…或許真能尋到村莊、渡口,乃至州縣城鎮,那便有了與外界聯繫的可能。只是…”他話鋒一轉,“河道寬闊,無險可守,亦是兵家轉運、軍隊行進的常途。若是不慎,也極易暴露行蹤,遭遇不測。”
老李也接道:“這河面寬,水流急,看着水深,俺估摸着…裏面或許有魚。若是能歇過勁來,俺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弄上幾條。這岸邊新沖上來的泥灘上,也長了不少水芹、蘆根之類的東西,仔細辨認,有些也能勉強果腹。只是…若想造個筏子順流而下,咱們眼下既無那份力氣,也缺趁手的家什。”
錢管事則更爲實際:“沿河岸行走,若地勢平緩,或比在深山密林中穿行要略微容易一些。但石頭兄弟的傷勢…依舊是個大問題。而且,我們已是彈盡糧絕…”
衆人再次陷入沉默。大河的出現,無疑給了他們一個明確的方向,但也帶來了新的考驗。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再待在這深山之中了。”載湉的聲音斬釘截鐵,“那裏已是絕地。這條大河,便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一線生機!”
他深吸一口氣,指着河水奔流的西方:“我們便沿着這條大河,一路向西!今日,大家先在此處好生歇息,恢復些許體力。老李,你精神稍好些,便試着在附近水淺之處看看能否捕到魚蝦,或採集些可食的水草。錢管事,你帶人尋一處相對避風乾燥之地,作爲我們今夜的宿營地,也留意周圍是否有柴薪。”
“是!”老李和錢管事應聲道,眼中重新燃起了鬥志。有了明確的目標,有了這條奔流不息的大河作爲依靠,他們彷彿又看到了些許希望。
當下,衆人便在這河邊灘塗上尋了個相對平整避風的所在,將石頭的擔架小心放下。東海先生依舊守着石頭,不時給他喂些河水(雖渾濁,但他們已顧不上許多,只盼能沉澱後飲用)。
老李則不顧自身的極度疲憊,尋了一根削尖的樹枝,便走到河邊水勢稍緩的淺灘處,屏息凝神,開始了他那希望渺茫的捕魚嘗試。其餘人等,則在錢管事的帶領下,有的去拾撿枯枝,有的則在附近搜尋任何看起來能入口的植物。
載湉獨自一人,站在河邊,望着那滾滾東逝水…不,是滾滾西逝水。他伸出手,讓那帶着些許涼意的河風拂過指尖。他知道,選擇了這條路,便意味着將自己再次置於不可預測的險境之中。但他也清楚,若不如此,他們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出陽關無故人…”他低聲念着,眼中卻閃爍着一股異樣的光芒,“朕今日,便要賭上一賭,看這西行之路,究竟是通往新生,還是…更深的絕望!”
夕陽西下,將渾濁的河水染成了一片金紅。河灘上,一縷微弱的炊煙,在衆人期盼的目光中,顫巍巍地升起。不管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他們要爲了活下去,再做一次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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