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錢管事深吸一口氣,相互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緊張與決絕。他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早已看不出原貌的破爛衣衫,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猙獰可怖,然後便並肩走出了林地的掩護,朝着那炊煙繚繞、犬吠隱約的小小村落,一步步走了過去。
他們的步伐不快,既是因爲連日的飢餓與疲憊讓他們早已力不從心,也是存了小心謹慎、不願驚擾村民的念頭。
越是靠近村子,那股夾雜着牲畜糞便、潮濕泥土以及食物焦香的複雜氣息便越發濃郁。幾間低矮的茅草土坯房,錯落在河岸不遠處的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上,屋頂上冒着或濃或淡的炊煙。幾隻土雞在屋前空地上悠閒地刨食,遠處的河灘上,似乎還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拉網捕魚。
他們剛走到村口一片稀疏的菜地旁,幾條長期營養不良、瘦得肋骨條條可見的土狗便“汪汪汪”地狂吠起來,聲音尖利而充滿警惕,迅速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犬吠聲一起,立時便有動靜。離他們最近的一間茅屋裏,先是探出一個孩童的小腦袋,見到兩個形容枯槁的陌生人,嚇得“哇”地一聲縮了回去。緊接着,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手持鋤頭、身材粗壯、面色黝黑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着老李和錢管事。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到俺們村子來做什麼?”那漢子將鋤頭橫在胸前,聲音洪亮,帶着濃濃的戒備。
幾乎是同時,周圍幾間茅屋也陸續有人出來,多是些同樣手持柴刀、扁擔等“武器”的青壯男子,還有一些婦女和老人則遠遠地站在自家門口,好奇而又畏懼地望着這邊。一時間,十幾道目光都聚焦在了老李和錢管事身上,讓他們感到一陣莫大的壓力。
錢管事深知此刻的言行至關重要,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搶前一步,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聲音也帶着一絲刻意做出來的沙啞與虛弱:
“各位鄉親父老,列位大哥在上!我等…我等乃是南邊來的客商,一行十數人,本想販些山貨到北邊去討個生計。不想數日前途經此地山林,不幸遇到了一夥打家劫舍的強人!貨物被搶掠一空不說,夥計們也大多失散,更有幾位同伴爲了護住我等,身受重傷,如今生死未卜啊!”
他說到此處,眼中竟真的擠出幾滴渾濁的淚水,配合着他那張因飢餓而蠟黃浮腫的臉,以及身上那破爛不堪的衣衫,倒真有幾分落魄商人的悽慘模樣。
老李也適時地在一旁連連作揖,唉聲嘆氣,將一個忠厚老實、遭遇橫禍的隨從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我二人僥倖帶着一位重傷的兄弟逃脫出來,已是在這荒山野嶺中迷途數日,早已是粒米未進,滴水難沾,實在是走投無路,才斗膽循着這炊煙犬吠,尋到貴村寶地,並無他意,只求…只求各位鄉親父老能發發慈悲,賞口水喝,賞些殘羹剩飯充飢,救我等一救!若能再指點個左近是否有郎中,能救治我等那重傷垂死的同伴,我等更是感激不盡,來生做牛做馬,也定當報答各位的大恩大德啊!”
錢管事一番話說得是聲淚俱下,極盡悲苦。
村民們聽了,臉上的戒備之色稍減,但懷疑的目光依舊在他們二人身上來回掃視。顯然,對於這兩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以及他們口中的說辭,村民們並未完全相信。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有人依舊手持“武器”,虎視眈眈。
就在這氣氛有些僵持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讓他們進來,到祠堂說話。老三,你去看看他們說的那個傷患,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衆人聞聲,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只見一個頭髮花白、身材佝偻、但眼神卻依舊精明的老者,拄着一根龍頭拐杖,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看樣子,應是這村中的長者或里正之類的人物。
那老者走到老李和錢管事面前,仔細打量了他們一番,才緩緩道:“也罷,看你們的模樣,倒也不像是作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是,俺們這窮鄉僻壤的,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們先隨俺到村中祠堂歇歇腳,喝口熱水。至於你們那同伴…且待老三他們看過之後,再做計較。”
老李和錢管事聞言,心中都是一喜,知道事情有了轉機,連忙再次作揖道謝:“多謝老丈!多謝老丈!”
那老者點點頭,也不多言,便轉身引着他們向村內走去。先前那名被稱作“老三”的粗壯漢子,則狐疑地看了老李和錢管事一眼,隨即招呼了另外兩三個年輕力壯的村民,朝着老李他們來時的林地方向,大步走去,顯然是要去查驗他們口中那位“重傷的同伴”的真僞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Cg2xyP4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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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和錢管事被那老者引着,穿過幾條泥濘狹窄的村巷,來到了一座看起來比周圍茅屋要略微高大寬敞一些的建築前。那建築同樣是土坯牆,茅草頂,只是門前多了兩塊被磨得有些光滑的青石充作台階,門楣上也依稀能看出曾經懸掛過牌匾的痕跡,只是牌匾早已不知所蹤。
“這便是俺們村的祠堂,平日裏也作爲村中議事之所。”老者指了指那緊閉的木門,對身旁的年輕人道,“去,把門開了,打些乾淨的水來給兩位客人潤潤喉嚨。再看看家裏還有沒有剩下些許鍋巴粥底,也一併取些來。”
“哎,七公!”那年輕人應了一聲,上前推開了祠堂的木門。
祠堂內光線有些昏暗,一股陳舊的木料與香火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正中擺放着幾張簡陋的條案,上面積了不少灰塵。老李和錢管事被請到一張長條木凳上坐下,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知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不多時,那年輕人便端來一陶碗略顯渾濁的井水,還有小半碗稀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帶著些許焦糊味的米粥鍋巴。
“怠慢了,二位。”老者示意他們用些,“俺們這村子叫‘下河灣’,背靠大山,面朝長河,也就二三十戶人家,平日裏都靠着打漁種些薄田過活,實在是沒什麼好東西能招待貴客。”
“老丈言重了!救命之恩,已是感激不盡,豈敢再有他求!”錢管事連忙起身,恭敬地接過水碗,先遞給老李,兩人各自喝了幾口,那甘甜的井水滋潤了乾涸的喉嚨,讓他們精神稍振。那點鍋巴粥,更是被他們視若珍寶,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
就在他們在祠堂中略作休整、等待消息之時,隱蔽在村外林地邊緣的載湉等人,心情卻是愈發焦灼。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裏煎熬。
“先生,您說…老李和錢管事他們,不會有事吧?”王大牛緊張地攥着手中的柴刀,聲音都有些發顫。
東海先生靠在一棵樹幹上,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眼,道:“吉人自有天相。那村中長者看起來並非兇惡之輩,我等只需靜心等候便可。只是…”他看了一眼擔架上氣息微弱的石頭,“石頭的狀況,卻是拖延不得了。”
載湉的心也緊緊揪着。他知道,那“老三”一行人,此刻應該已經在查驗他們的虛實了。他已囑咐趙虎,若對方前來,務必收斂戒備,以禮相待,切不可輕舉妄動。
正思忖間,林中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撥動枝葉的聲響!
“有人來了!”負責警戒的趙虎低喝一聲,猛地站起身,護在了載湉和擔架之前。
載湉也立刻警惕起來,示意王大牛也做好準備。
很快,三個手持鋤頭、柴刀的壯年漢子,從林木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先前在村口見過的那個被稱作“老三”的粗壯漢子。他們顯然沒想到林中還藏着這麼些人,見到載湉、東海先生以及另外兩名護衛,臉上都露出了驚訝和更加濃重的戒備之色。
“就是你們了?”老三的目光在衆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擔架上,語氣有些生硬地問道,“那兩個老實說,你們還有個快死的同伴。人呢?給俺們瞧瞧!莫不是想使什麼詐,哄騙俺們村裏的糧食?”
載湉心中一凜,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強壓下心中的緊張與虛弱,排開護在身前的趙虎,緩緩走了出去,對着那老三拱了拱手,聲音平靜地道:“這位大哥有禮了。我等確是遭遇了不幸,並無半分虛言。這位擔架上的兄弟,”他指向石頭,“便是爲了護衛我等,才被歹人砍傷,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若再無救治,恐怕…恐怕真要性命不保了。”
他的語氣雖然平靜,但聲音中的那份虛弱與真誠,以及他雖衣衫襤褸卻依舊難掩的那一絲與常人不同的氣度,讓那老三微微一怔。
老三身後的兩個村民也面面相覷,顯然沒想到這林中竟還有這般人物。
老三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邁步走到擔架前,低頭仔細查看起石頭的傷勢。他撥開石頭額前被汗水浸濕的亂髮,又看了看他那張因失血和飢餓而毫無血色的臉,以及胸前和手臂上那滲着血跡的、簡陋的包紮,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石頭似乎被驚動,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眼皮也艱難地顫動了幾下。
這副悽慘的模樣,任誰看了,都難以懷疑其傷勢的真僞。
老三沉默地看了半晌,又擡頭打量了一下形容枯槁的東海先生,以及雖然努力站直身子卻依舊難掩疲憊的載湉和兩名護衛,眼神中的懷疑之色漸漸消退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複雜的憐憫與猶豫。
他轉頭對身後的兩名同伴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才對載湉道:“也罷。看你們的樣子,倒也不像是十惡不赦的歹人。你們且在此處安心等候,莫要亂走動。俺…俺這就回去稟告七公,看他老人家如何示下。”
說完,他也不等載湉回答,便招呼着那兩名同伴,再次轉身,匆匆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載湉等人心中那塊懸着的大石,卻是未能完全落下。他們的命運,依舊掌握在那些素未謀面的村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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