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帶回的那半扇山豬,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塊巨石,瞬間在死寂的石洞中激起了生的漣漪。
錢管事和一名護衛,也顧不上自身的極度疲憊,藉着洞口處那堆被小心翼翼引燃的、火星微弱的枯枝敗葉(這是他們搜刮了所有引火物才勉強升起來的),開始手忙腳亂地處理那救命的獸肉。他們沒有像樣的刀具,只能用隨身攜帶的、刃口早已磨損的短匕,費力地將肉從骨頭上剔下,分割成塊。動作雖然因爲虛弱而有些顫抖,眼神卻異常專注,每一次下刀,都彷彿帶着對生命的敬畏。
很快,一股夾雜着焦香和肉腥的濃烈氣味,開始在石洞中瀰漫開來。這氣味對這些餓了數日、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的人來說,不啻於世間最霸道也最誘人的毒藥,勾得他們個個喉結滾動,口水直流,腹中更是如同擂鼓般翻江倒海。若非殘存的理智還在,恐怕早已有人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生啃了。
載湉強忍着腹中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飢餓感,啞聲吩咐道:“錢管事,先割下些嫩肉,加上骨頭,用我們僅有的那個小陶鍋(逃亡路上攜帶的唯一炊具,本是用來煎藥的),熬些肉湯,先給石頭和東海先生送去!”
“哎!小的明白!”錢管事應着,手下卻片刻不停。
很快,陶鍋裏便升騰起一股更加濃郁的香氣。雖然沒有任何佐料,甚至連鹽都缺(張大嫂贈送的那點粗鹽,他們一直省着沒敢輕易動用),但那純粹的肉湯香味,已足以讓人口舌生津。
第一碗熬好的、撇去了浮油的肉湯,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擔架旁。東海先生掙扎着想要起身,卻被載湉按住。
“先生,您先喝。”載湉親自接过陶碗,用木勺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送到東海先生嘴邊。
東海先生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也不推辭,就着載湉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溫熱的肉湯滑入腹中,一股暖流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讓他那因飢餓和傷病而冰冷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隨後,錢管事又用同樣的方法,極有耐心地將小半碗肉湯,一勺一勺地喂進了石頭的口中。石頭依舊處於昏睡狀態,但似乎能本能地吞嚥,那蒼白如紙的臉上,也似乎因爲這救命的湯水而泛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血色。
這時,昏死過去的老李,也被肉香和衆人的動靜所吸引,悠悠轉醒。他睜開眼,看到衆人正圍着火堆,眼中都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一時還有些迷茫。
“老李!你醒了!”載湉見狀,心中一喜,連忙讓護衛也給老李盛了一碗肉湯,“快!喝點湯,暖暖身子!你…你這次可是救了我們所有人的性命!”
老李看着遞到嘴邊的肉湯,又看了看火堆旁已經開始被串在削尖的樹枝上、準備直接燒烤的肉塊,咧開乾裂的嘴脣,露出一個虛弱卻滿足的笑容:“那…那畜生…勁道真大…好在…好在沒讓它跑了…”
待石頭、東海先生和老李都喝過了肉湯,那些被直接架在火上烤的肉塊也漸漸散發出更加誘人的焦香。雖然有些地方烤得焦黑,有些地方甚至還帶着血絲,但在這些餓瘋了的“野人”眼中,這已是無上的珍饈。
當第一塊烤熟的獸肉被錢管事用匕首割下,分發到衆人手中時,幾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將其塞入口中。他們狼吞虎嚥,也顧不上燙嘴,那種久違的、牙齒撕扯肉類纖維的感覺,那種油脂在口中爆開的濃香,讓他們幾乎要流下淚來。
載湉也分到了一塊。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粗糙卻充滿力量的食物滑入腹中,化爲一股股熱流,驅散着連日來的飢餓與寒冷。他看到身邊的每一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近乎貪婪而又極度滿足的神情,那種最原始的、對食物的渴望與獲得後的喜悅,是他在紫禁城的瓊樓玉宇中,從未見過的景象。
這一頓,是他們逃亡以來,吃得最飽足、也最酣暢淋漓的一頓。雖然依舊沒有鹽,雖然烤肉的技藝粗劣不堪,但對於已經在餓死邊緣徘徊了數日的他們而言,這無疑是一席救命的盛宴。
火堆噼啪作響,洞內暖意融融,肉香四溢。飢餓的陰影,暫時被驅散。每個人的臉上,都因爲食物的能量而重新泛起了些許血色,眼中也恢復了幾分神采。
腹中有了食物,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與無力感,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一股久違的暖流從胃部升起,緩緩流淌到四肢百骸,帶來了踏實的飽足與重生的力量。
衆人圍坐在逐漸微弱下去的火堆旁,臉上都帶着一種酒足飯飽(雖然並無酒)後的慵懶與滿足。先前因飢餓而緊繃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有些人甚至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引來一陣善意的低笑。洞內的氣氛,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
“老李,”載湉的目光轉向斜靠在洞壁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復了幾分神采的老李,“你身上可有受傷?那山豬想必極不好對付。”
老李動了動身子,齜牙咧嘴地抽了口涼氣:“那畜生是頭半大的公豬,獠牙還沒長全,但性子野得很。俺追了它大半日,好不容易纔把它逼到一處石崖下。它回頭跟俺拼命,腿上被它蹭掉了一大塊皮,胳膊也被樹枝颳了幾道口子,倒不打緊,養養就好。”
東海先生聞言,連忙掙扎着起身,藉着火光仔細查看了老李的傷勢。果然,他小腿外側有一道頗長的擦傷,血肉模糊,手臂上也有幾道深淺不一的血痕。
“使不得,這山中毒蟲多,傷口若不處理,恐有後患。”東海先生從懷中取出孫老丈給的那些碾碎的藥末,又讓錢管事取來清水,仔細地爲老李清洗了傷口,敷上藥粉,再用從自己舊衣上撕下的相對乾淨的布條包紮起來。
老李咧着嘴,忍着藥物接觸傷口時的刺痛,口中卻連連道:“東海先生太客氣了,俺這皮糙肉厚的,哪裏就那麼金貴了…”話雖如此,眼中卻滿是感激。
“老李,這剩下的肉,你看如何存放才好?”錢管事指着還剩下大半的山豬肉,有些發愁。這天氣雖然不算酷熱,但肉食也放不了太久。
老李想了想,道:“咱們那小陶鍋還在,可以把骨頭和一些零碎肉熬成濃湯,能多放一日。剩下的好肉,用細柴火慢慢熏烤,去掉水分,也能多存幾天。若是有鹽,抹上些許,自然更好。”
鹽是極其珍貴的。張大嫂贈送的那一小包粗鹽,還原封不動地在錢管事懷裏揣着。
載湉沉吟片刻,道:“鹽不能省。石頭、東海先生、還有老李你,都需要儘快恢復。錢管事,取出三分之一的鹽,仔細抹在準備熏烤的肉上。剩下的,還要留着日後救急。”
“是!”錢管事小心翼翼地取出鹽包,依言行事。
肉湯的香氣再次在洞中瀰漫開來,這一次,衆人雖然依舊渴望,卻不再像先前那般失態。
這一夜,是他們逃亡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腹中有食,身有庇護,雖然依舊危機四伏,但至少,眼前的絕境似乎有了一絲鬆動的跡象。
次日清晨,衆人醒來時,精神狀態明顯比昨日好了許多。臉上有了些血色,行動也利索了不少。
錢管事檢查了一下,那半扇山豬肉,省着吃,大約還能支撐兩日。石頭昨夜又被喂了些肉湯和極細的肉糜,今晨的氣息,似乎也比昨日又強健了那麼一絲絲,這讓衆人心中又添了幾分欣慰。
老李的腿傷和擦傷雖然還有些紅腫,但精神尚可。
“今日,老李你便安心在洞中歇息養傷,莫要再亂動了。”載湉對老李道,語氣不容拒絕。
他又轉向錢管事:“錢管事,今日你帶一名兄弟,依舊在洞穴周圍仔細查探一番。一則看看是否有其他可供採集的食物,哪怕是野菜樹根,也聊勝於無;二則要熟悉周圍地勢,留意是否有安全的退路,以及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險。但切記,範圍不可過大,以免暴露行蹤。”
“東海先生,石頭便繼續勞您費心照料。”
“我與另一位兄弟,則留在洞中,整理內務,也需儘快恢復氣力。”載湉做出了安排。
衆人皆無異議。有了食物的支撐,他們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爲下一步的生存,做更細緻的謀劃。
洞外的陽光,透過藤蘿的縫隙,灑下幾縷金色的光斑,帶來了些許暖意。這個隱蔽的石洞,暫時成了他們在這亂世絕境中的一方小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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