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輾轉反側,在飢餓與對未來的憂慮中,石洞內的衆人幾乎無人能真正安睡。當第二天黎明再次降臨,洞口透進來的微弱光芒,映照出的是一張張憔悴不堪、佈滿血絲的臉龐。
老李的傷勢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已好了七八成,至少行走已不成問題。他沒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將那把柴刀在腰間別得更緊,又仔細檢查了錢管事遞過來的、幾乎空空如也的水囊。
錢管事也將隨身攜帶的匕首擦拭乾淨,挑選了那名在翻越“鬼見愁”嶺時險些失足、但體力尚存的護衛趙虎(且命名之),三人均是一副沉默而決絕的神情。
載湉看着他們,心中百感交集。這三人,即將爲了整個隊伍的生存,再次踏上充滿未知的險途。
“老李,錢管事,趙虎兄弟,”載湉的聲音因爲虛弱和徹夜未眠而有些沙啞,“此行…萬望小心。食物乃是第一要務,若力有未逮,不必強求探查新居之事。任何情況下,務必以保全自身爲要。我等在此,靜候佳音。”
老李沙啞着嗓子道:“李先生放心,俺們省得。便是把這兩條腿跑斷,也得給大夥尋摸回一口吃的!”
錢管事和趙虎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更多的豪言壯語,也沒有依依惜別的場面。三個男人,如同三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默默地對洞內僅存的幾人(載湉、東海先生、石頭,以及另一名負責留守的護衛)抱了抱拳,然後毅然轉身,鑽出了洞口,很快便消失在晨曦初露的茂密山林之中。
他們的身影一消失,原本就顯得空曠的石洞,此刻更添了幾分蕭索與死寂。
留下的四人,除了擔架上依舊昏睡多於清醒的石頭,其餘三人都是飢腸轆轆,體力也已到了極限。
東海先生強撐着精神,仔細爲石頭擦拭了嘴角邊因爲喂水而溢出的水漬,又掖了掖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衣。他的動作極緩,每一次彎腰起身,都伴隨着輕微的喘息。
“石頭…石頭他…還能撐多久…”留守的那名護衛,看着石頭那張幾乎沒有血色的臉,聲音中充滿了絕望。他叫王大牛,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出身,與先前犧牲的王德福有幾分沾親。
東海先生嘆了口氣,聲音微弱:“人事已盡,唯聽天命了。只盼老李他們…能早日帶回些食物,石頭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載湉默默地走到洞口,望着外面那片莽莽蒼蒼、一望無際的林海,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老李他們此去能否順利,不知道他們何時才能回來,更不知道,他們這些留守之人,能否撐到那一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飢餓與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緩慢流逝。
洞中的每一個人,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腹中因爲空虛而發出的雷鳴般的抗議,以及心臟因爲虛弱而無力遲緩的跳動。他們盡量減少活動,以保存那點可憐的體力。
東海先生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養神,偶爾會睜開眼,看看石頭的情況。王大牛則忠實地守在洞口附近,警惕地注視着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只是他的眼神,也因爲飢餓而顯得有些渙散。
載湉也嘗試着讓自己靜下心來,再次攤開了里希特的圖紙。然而,腹中那股燒灼般的飢餓感,卻如同跗骨之蛆,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那些平日裏能讓他沉迷其中的精密圖形和奇異符號,此刻在他眼中,也變得模糊而毫無意義。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里希特還活着,這位來自普魯士的工程師,面對眼下這種絕境,又會有什麼樣的辦法呢?他那些“黑科技”,能否憑空變出食物來?
當然,這只是絕望中的胡思亂想罷了。
日頭漸漸升高,洞內的溫度也隨之上升了一些,但衆人的心,卻如同墜入了冰窖一般,越來越冷。
老李他們,已經走了快半日了,卻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日頭在衆人焦灼的等待中,一點點地偏西,然後緩緩沉入遠方連綿的山巒之後。洞口透進來的光線,從最初的灰白,變爲金黃,再轉爲暗紅,最終,被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徹底取代。
老李、錢管事和趙虎,依舊沒有回來。
洞中四人,早已被飢餓折磨得形銷骨立,氣息奄奄。東海先生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雙目緊閉,若非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王大牛也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洞口那片漆黑,嘴裏無意識地咀嚼着,彷彿在回味着什麼早已消逝的美味。
載湉的情況稍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他只覺得渾身發冷,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腹中那股空虛的燒灼感,已經轉爲一種麻木的鈍痛。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因爲他知道,一旦自己也倒下了,那這支隊伍,就真的徹底完了。
他最擔心的,還是擔架上的石頭。此刻,石頭的呼吸已是微弱到了極點,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若再沒有食物,恐怕…
“李…李先生…”王大牛突然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開口,眼神中滿是絕望,“咱們…咱們是不是…就要餓死在這兒了…”
載湉嘴脣動了動,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只能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王大牛的肩膀,傳遞着無言的堅持。
就在洞內所有人都陷入最深沉的絕望,連最後一絲掙扎的力氣都快要耗盡的時候——
“沙…沙沙…”
洞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樹葉摩擦的聲響!
“誰?!”王大牛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地低喝。
載湉和東海先生也同時睜開了眼睛,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是野獸?還是…
黑暗中,三個踉蹌蹣跚、幾乎看不出人形的黑影,互相攙扶着,一點點從洞口的藤蘿後擠了進來!他們身上的衣衫更加破爛,沾滿了泥土、草屑和不知名的污漬,每個人都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一般,散發着一股濃重的疲憊與血腥的氣息。
“是…是老李他們!”王大牛藉着從洞頂裂隙中勉強透入的一絲微弱星光,看清了當先一人的輪廓,頓時失聲叫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狂喜與哽咽!
“老李!錢管事!趙兄弟!”載湉也掙扎着想要起身,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
那三人幾乎是一進洞,便再也支撐不住,“噗通、噗通”接連栽倒在地。
“水…水…”走在最前面的老李,臉色比洞壁的岩石還要蒼白,他伸出乾枯的手,指向自己的嘴脣。
載湉和王大牛連忙爬過去,將水囊中僅剩的一點清水,小心地喂進三人的口中。
幾口水下肚,三人才緩過一口氣來。老李顫巍巍地從懷中摸出一個用寬大的樹葉和藤條胡亂包裹着的小包,遞向載湉,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李…李先生…山…山窮水盡…俺們…俺們只…只尋到…這個…”
載湉顫抖着手接過那小包,入手極輕。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裏面赫然是兩隻早已僵硬的山鳩,還有一小窩羽毛都未長全的雛鳥,小得可憐!
這就是他們三人奔波一日,冒着生命危險帶回來的全部“食物”!
然而,就是這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在載湉眼中,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貴重!他只覺得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天…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啊!”東海先生也老淚縱橫,喃喃自語,“老李,錢管事,趙兄弟…辛苦…辛苦你們了…”
“快…快!”載湉強忍着心中的激動與酸楚,對王大牛道,“把火…把火升起來!錢管事,”他又看向勉強撐起半個身子的錢管事,“先…先熬湯!鳥雖小,也是救命的肉!雛鳥…雛鳥也一併煮了,給石頭和先生補身子!”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虛弱和激動,而顯得異常尖銳。
老李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中充滿了疲憊與失望:“李先生…再往東…也是一樣的荒山…咱們…咱們怕是…得另尋出路了…”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衆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上。但此刻,沒有人有心思去細想這句話背後的絕望。那兩隻可憐的山鳩和一窩雛鳥,已經佔據了他們全部的心神。
王大牛用發抖的手,將僅存的火絨和枯枝敗葉堆在一起,用火石奮力擊打着。終於,在數次失敗之後,一簇微弱的、卻又無比金貴的火苗,在黑暗的石洞中,顫巍巍地燃燒起來。
那小小的火光,映照着一張張因飢餓而脫形、卻又因這點微末的食物而重新燃起求生欲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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