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中的第二日,天光依舊是從那些破舊的棚頂縫隙和土牆的豁口中,吝嗇地灑入。空氣中瀰漫的牲畜餘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孫婆子留下的那些草藥在緩慢風乾過程中散發出來的、濃重而苦澀的氣息。
每日的雜糧糊糊照舊由村人送來,份量不多,僅夠七人勉強果腹。對於這些早已飢餓到了極點的人來說,這已是無上的恩賜,無人敢有半分怨言。
最讓衆人掛心的,依舊是石頭的傷勢。東海先生和錢管事每日都會依照孫婆子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爲石頭清洗傷口,敷上新的草藥。令人欣慰的是,經過孫婆子那看似粗陋的救治,以及這兩日總算能有熱食湯水吊命,石頭手臂和胸前那猙獰的傷口,周圍的紅腫似乎真的消退了那麼一丁點兒,也不再有新的膿液滲出。夜裏,他也未曾再高熱,雖然依舊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偶爾被喂食湯藥時,眼皮會微微顫動,喉嚨裏也會發出輕微的吞嚥聲。
“陛下,您看,”東海先生指着石頭手臂上剛剛換下的舊藥草和布巾,聲音中带着一絲難掩的疲憊與些微的喜色,“傷口處已無那股腐臭之氣,滲出的津液也清減了許多。孫婆子的藥,興許…興許真有些奇效!”
載湉俯身仔細看了看,心中那塊一直懸着的大石,也似乎因此而稍稍落下了一些。雖然石頭的狀況依舊兇險萬分,但只要不再惡化,便是一線生機。這微不足道的“好轉”,如同在漆黑的絕望中點亮的一豆燈火,雖微弱,卻足以讓人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然而,希望之後,便是更深沉的憂慮。
明日,便是七公給予他們停留的兩日之期了。石頭的傷勢,顯然不可能在短短兩三日內痊癒到能夠經受長途跋涉的程度。而三十里外的清河集,以及那“不太平”的路途,都像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橫亙在他們面前。
“先生,老李,錢管事,”待村人送飯離開後,載湉將三人召集到牛棚一角,壓低了聲音道,“明日便是期限。石頭的傷雖略有好轉,但要去清河集求醫,依舊是兇險重重。不知諸位…可有何良策?”
老李的腿傷在孫婆子也順帶給了些活血化瘀的草藥敷過之後,已好了大半,此刻他盤膝而坐,聞言道:“李先生,俺的腿腳已無大礙。若真要去清河集,探路不成問題。只是…咱們如今這般光景,莫說三十里,便是十里,恐怕也…”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然十分明顯。
錢管事也面露難色:“清河集路途遙遠,我等手中無分文,糧食也全仗村人施捨。石頭兄弟又需人時刻照料,這一路上,吃喝拉撒,藥物更換,都是極大的難題。”
東海先生輕嘆一聲:“錢管事所言甚是。只是…七公他老人家已是格外開恩,我等也不能太過得寸進尺,惹了村民厭煩,反倒不美。若能在此地多逗留幾日,待石頭傷勢再穩固一些,自然是最好…”
“我們必須想辦法,至少讓七公允許多留幾日。”載湉沉聲道,目光在牛棚內那幾道從棚頂灑下的、充滿塵埃的光柱上逡巡,“或者…我們能爲這個村子做些什麼,以換取他們的收留?”
只是,他們這些人,除了老李還有些打獵的本事(如今也因傷受限),其餘人等,在這農耕漁獵爲主的村落裏,又能做些什麼呢?東海先生是文人,錢管事在京中是掌櫃,那兩名護衛也只會些粗淺的拳腳功夫。至於他自己…載湉自嘲地笑了笑,除了那些在這個時代看來虛無縹緲的“帝王之術”和“後世知識”,他此刻與廢人何異?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份依舊用油布包裹得緊緊的里希特的日誌和圖紙。這些日子,只要稍有閒暇,他便會取出那些圖紙,藉着微弱的光線,仔細揣摩。他依舊看不懂那些德文註解,但那些精密的機械結構圖,那些複雜的能量流動示意圖,卻像在他腦海中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他時常會想,如果…如果能將這些圖紙上的東西實現出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或許…
日影西斜,牛棚內的光線再次黯淡下來。石頭的呼吸似乎又均勻了些,但那三十里外的清河集,以及僅剩的一日停留之期,卻如兩道無形的催命符,壓得載湉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知道,他必須儘快想出一個辦法,一個能讓他們在這絕境中,再多爭取一些時間,多博取一線生機的辦法。
日影漸漸西斜,牛棚內的光線再次變得黯淡而壓抑。石頭的呼吸似乎比昨日又均勻了一些,孫婆子留下的草藥敷在傷口上,散發着一股濃重的苦澀氣息,這氣息與牛棚中固有的牲畜餘味混合在一起,成了他們此刻賴以生存的“庇護所”中最獨特的味道。
然而,七公許諾的兩日之期,已過大半。明日一早,他們又該何去何從?清河集路途遙遠且不說,他們身無分文,石頭的傷勢也絕不容許那般長途的顛簸。
“李先生,我們…”錢管事看着眉頭緊鎖的載湉,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中充滿了焦慮。
載湉擡起頭,目光在錢管事、老李以及默默守在一旁的東海先生臉上掃過。他知道,所有人都指望着他能想出一個辦法。這幾日,他除了照看傷員,便是將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揣摩里希特留下的那些圖紙上。那些精密的機械構造,那些奇異的能量符號,對他而言如同天書。但反覆的觀看與思索,卻也讓他對一些基礎的物理原理和機械結構,有了一種模糊而直觀的認識。
他忽然想起,昨日他們被引進村時,似乎看到村口那口老井旁的桔槔(一種原始的汲水工具,利用杠杆原理),結構有些不甚合理,村民打水時顯得異常費力,而且那桔槔的木杆也晃動得厲害,彷彿隨時都會散架一般。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在他腦海中閃過!
“錢管事,老李,”載湉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我等初入貴村之時,可曾留意到村口那口水井旁的桔槔?”
老李一愣,隨即點頭道:“李先生好記性!確有此事。那桔槔是個老物件了,聽村裏人說,三天兩頭就要修修補補,打起水來也費勁得很,尤其是婦道人家,打一桶水上來,往往要歇上好幾歇。”
“我年少時,曾讀過幾本墨家格致之學的雜書,對這類簡單的機巧之物,略通一二。”載湉緩緩道,他自然不能說是從二十一世紀的物理課本或是里希特的圖紙中得到的啓發,只能假託古籍,“依我淺見,那桔槔的支點設置與配重之物,似乎都有些不甚得法。若能稍作改動,或許…或許能使其更省力,也更穩固耐用一些。”
東海先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這位在他眼中一直有些“不務正業”、沉迷於“奇技淫巧”的年輕陛下,竟還真有些實學。
“李先生此言當真?”錢管事也是精神一振,“若是…若是我等能爲這下河灣村修好那桔槔,解決他們打水之難,那七公他老人家,是否…是否會允我等多盤桓幾日,甚至…出手相助,爲石頭兄弟尋醫問藥?”
“事在人爲,總要試上一試。”載湉目光堅定,“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尋求一線生機。此事若成,不僅能解我等燃眉之急,也能稍稍報答村民的收留之恩。”
他看向老李:“老李,你腿腳不便,便在棚中歇息。錢管事,你隨我同去。東海先生,石頭便拜託您老照看了。”
“陛下(他下意識地想稱呼,又急忙改口),李先生萬萬小心!”東海先生叮囑道。
當下,載湉便帶着錢管事,懷着忐忑的心情,走出了牛棚,徑直朝着村口那口老井走去。
此時已近黃昏,村中響起了斷斷續續的犬吠和人聲。他們來到井邊,果然見到那桔槔的模樣與昨日所見並無二致——一根粗長的木杆,一端懸着水桶,另一端吊着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作爲配重,中間的支點則是一根簡陋的木樁,早已被磨損得有些松垮。
有兩名村婦正在井邊排隊打水,見到載湉和錢管事這兩個陌生人走近,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載湉也不在意,只是仔細觀察着那桔槔的結構,以及其中一名村婦費力打水的模樣。果然,那村婦每將一桶水從深井中提出,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而且桔槔的木杆還會發出“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聲響,晃動得也極爲厲害。
“這位大嫂,”待那村婦打完水,載湉才上前一步,拱手道,“請問這桔槔,是否常常不大好用?”
那村婦見他雖然衣衫破舊,但言談舉止卻頗爲斯文,不像歹人,便也答道:“可不是嘛!這老傢伙,三天兩頭不是這兒松了,就是那兒歪了,打起水來,能把人累死!”
“若是我等能設法將其修整一番,使其更省力些,大嫂以爲如何?”載湉微笑道。
那村婦聞言,卻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滿是懷疑:“你?就憑你這副模樣,還能修這個?”
這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是實情。載湉此刻的形象,確實與“能工巧匠”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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