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哥扛着鋤頭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那條蜿蜒的小路上,留下了一屋子心情沉重的人。
“官兵…剿匪…”東海先生靠在門框上,輕輕重複着這幾個字,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了幾分。他久歷宦海,深知這簡單的四個字背後可能隱藏的兇險。這“官兵”是哪裏的官兵?是袁世凱的人馬,還是地方的巡防營?“匪”又是什麼匪?是真的佔山爲王的土匪,還是…另有所指?
載湉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幾乎可以肯定,這絕非巧合。庚子之亂後,清廷威信掃地,各地亂象頻發不假,但袁世凱爲了穩固山東地盤,同時也爲了向朝廷(或者說,向實際掌控權力的慈禧和榮祿)邀功,必然會大力清剿地方勢力,更何況是追捕他這位“出逃”的皇帝。張大哥口中的“官兵”,十有八九就是衝着他們來的,或者至少是在這片區域執行嚴密的搜查任務。
“看來,此地也並非絕對安全之所。”載湉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凝重,“我們的行動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錢管事點點頭,臉色嚴峻:“是。我會囑咐所有人,非必要絕不出這屋子,即便是幫張大哥幹活,也只在屋前屋後,絕不遠離。”
短暫的交流後,衆人各自沉默下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無形的壓力。剛剛獲得的短暫喘息之機,似乎又被一層陰影所籠罩。
新的一天,就在這種壓抑而謹慎的氣氛中開始了。
錢管事依着之前的計劃,先去了一趟村東頭的孫老丈家。他不敢多問關於官兵的事情,只是託辭說石頭的傷口似乎有些發熱,想再討些草藥。孫老丈依舊是那副淡漠的樣子,給了他一些搗碎的、據說能“敗火去毒”的草藥,叮囑要按時內服外敷,又強調了一遍“聽天由命”。
回來後,錢管事仔細地按照孫老丈的吩咐,給石頭換藥、喂服。石頭依舊處於半昏沉的狀態,疼痛讓他無法安睡,體溫也確實比昨天略高一些,情況不容樂觀。
東海先生則靠在炕頭閉目調養,他需要儘快恢復體力,不光是爲了自己,更是爲了能在關鍵時刻輔佐載湉。
那兩名護衛中,體力稍好的一人,則主動提出幫張大嫂挑滿了院子裏的大水缸。他沉默寡言,只是埋頭幹活,希望能以這種方式,減輕一些寄人籬下的不安,同時也豎起耳朵,聽着院子外偶爾傳來的村民交談聲,希望能捕捉到一絲半點有用的信息,但聽到的,大多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碎。
而老李,則在天色大亮後不久,帶上了一把張大哥暫借給他的柴刀(用以防身和開路),腰間掛着空空如也的水囊,以拾柴和尋找水源爲名,悄然鑽進了村子東南方向的密林之中。
載湉站在門口,目送着老李的身影消失在林木深處。他知道,老李此行,不僅關係到他們接下來幾天的口糧問題,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帶回一些關於周邊環境和潛在危險的情報。
“一切小心。”載湉在心中默默地叮囑。
隨後,他也回到了屋內。這間狹小、昏暗的茅屋,此刻既是他們的庇護所,也是一座無形的囚籠。他不能隨意走動,不能暴露身份,甚至不能進行任何可能引起懷疑的活動。
他找了個靠牆的角落坐下,表面上是在閉目休息,實際上,他的思緒卻如同奔騰的野馬。袁世凱的追兵可能就在附近,這個認知讓他如芒在背。他們現在的藏身之處太過被動,一旦被發現,以他們目前的狀態,幾乎沒有任何抵抗或再次逃脫的可能。
必須儘快恢復力量,必須儘快聯繫上靜海社,必須找到一個更安全的據點…
他的手再次不自覺地按住了懷中的油布包。里希特的遺產…那些超越時代的知識和技術,或許是他們唯一的破局希望。可是,要將那些圖紙和公式轉化爲實際的力量,需要時間、資源、安全的環境,以及…專業的人才。而這些,他們現在一無所有。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內很安靜,只有石頭偶爾因疼痛發出的低哼,以及東海先生平穩但略顯微弱的呼吸聲。屋外,傳來張大嫂漿洗衣物的棒槌聲,還有村童追逐打鬧的嬉笑聲,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
然而,在這份寧靜之下,載湉卻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危機感。他不知道老李會帶回什麼樣的消息,不知道石頭的傷勢會不會惡化,更不知道那陰影中的“官兵”,何時會突然出現在村口。
他只能等待。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淌。茅屋內的光線漸漸由明轉暗,屋外張大嫂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以及村中漸起的犬吠,都預示着黃昏的降臨。
載湉的心,隨着光線的黯淡,一點點沉了下去。老李已經去了大半天,還沒有回來。雖然山林廣闊,尋找食物和水源不易,但他心中總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是遇到了野獸?還是…更糟糕的情況?
就在他坐立不安,幾乎要忍不住讓錢管事也出去看看的時候,一個略顯疲憊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茅屋門口。
是老李!
他看起來風塵僕僕,臉上和身上沾了不少草屑和泥土,手裏拿着那把柴刀,另一隻手裏則提着幾根看起來像是某種植物的塊莖,還有兩隻用草繩捆着的、已經死去的山雞。
“老李!”錢管事第一個迎了上去,壓低聲音急切地問道,“怎麼樣?可有發現?”
屋內所有醒着的人,目光都聚焦在了老李身上。
老李先是將手中的獵物和塊莖遞給錢管事,示意他收好,然後才抹了把臉,對着圍攏過來的載湉、東海先生等人,用極低的聲音匯報:
“回陛下、先生,俺往東南方向探了約莫十幾里路。林子深處,發現了一些…舊蹄印。”
“舊蹄印?”載湉心中一緊,“看清楚了嗎?是人是獸?有多少?”
“看着像是大隊人馬走過的痕跡,”老李皺着眉,努力回憶着,“馬蹄印為主,還有不少車轍印,看方向是往南邊去了。痕跡不算新,有些地方都被雨水沖刷過了,俺估摸着…至少是三五天前,甚至更早留下的。”
三五天前?往南去了?衆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情稍稍鬆動,但並未完全放下。
“能看出是官兵,還是商隊馬幫嗎?”東海先生追問。
老李搖搖頭:“不好說。印子太雜亂了。不過,看着規模不小,不像尋常馬幫。而且…”他頓了頓,補充道,“俺在更遠一點的山澗邊,發現了幾個熄滅的火堆,還有一些丟棄的…像是軍隊用的行軍糧袋的碎片。”
軍隊用的糧袋碎片!這個發現讓剛剛稍稍放鬆的氣氛再次凝固。雖然痕跡是舊的,方向是往南,但這無疑證明了,確有軍隊不久前在此地活動過!他們就像一群驚弓之鳥,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讓他們心驚肉跳。
“除了這些,可還有別的發現?比如村落、驛站,或者…有沒有見到什麼可疑的人?”載湉追問。
“沒有了。”老李搖頭,“這一帶山林茂密,除了咱們這村子,方圓十幾里內,俺沒看到任何人煙。也沒有遇到任何人。”他將那幾塊植物塊莖遞給載湉看,“就挖了些這個,以前在家鄉鬧饑荒時吃過,能充飢。打了兩隻山雞,運氣還算好。”
載湉接過那灰不溜秋、沾滿泥土的塊莖,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老李沒有發現實時的危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另一方面,那舊的軍隊痕跡,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頭,提醒着他們潛在的威脅並未遠離。而這微薄的的收穫,也凸顯了他們食物匱乏的窘境。
“辛苦你了,老李,快歇歇吧。”載湉將塊莖遞還給錢管事,示意他處理。
就在衆人默默消化着老李帶回的消息,思考着下一步對策時,一直留意着傷員狀況的錢管事,臉色突然一變,快步走到炕邊,伸手探了探石頭的額頭。
“先生!陛下!”錢管事的聲音帶着一絲驚慌,“石頭…石頭燒得更厲害了!好像…好像開始說胡話了!”
衆人心中皆是一驚,急忙圍攏過去。只見石頭原本蒼白的臉頰,此刻泛着一種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額頭滾燙。他的眼睛半睜半閉,眼神渙散,嘴裏正無意識地嘟囔着什麼,聲音含混不清,似乎是…在叫着“額娘”?
情況急轉直下!
剛剛纔從潛在的外部威脅中獲得一絲喘息,內部傷員的危機卻驟然升級!老孫頭的草藥,顯然沒能壓制住石頭傷口感染引起的炎症。
“快!再去請孫老丈!”東海先生當機立斷,聲音因急切而有些嘶啞。
“是!”錢管事不敢怠慢,轉身就要往外衝。
載湉看着陷入半昏迷狀態、被高熱折磨的石頭,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在這個缺醫少藥的時代,面對嚴重的感染和高燒,他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除了祈禱,竟似乎也做不了更多。
屋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夜幕再次降臨,而這一次,伴隨着高燒的熱度與未知的陰霾,這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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