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身影消失在晨霧瀰漫的山林中,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帶走了洞中殘存的最後一點微弱希望。
石洞內,死一般的寂靜。
飢餓,如同最忠實的影子,緊緊地跟隨着每一個人。它不再是那種偶爾發作的、可以憑藉意志力暫時壓制的隱痛,而是變成了一種持續的、深入骨髓的酷刑。腹中空空如也,胃壁彷彿在互相摩擦,發出令人心慌的“咕咕”聲,每一次蠕動,都帶來一陣陣痙攣般的絞痛。
載湉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努力想讓自己不去想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的飢餓感,但頭腦卻因爲缺乏能量而變得遲鈍,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眼前也時不時地陣陣發黑。他看着洞內的其他幾人,每個人的臉色都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嘴脣乾裂,眼神渙散,彷彿隨時都會倒下一般。
錢管事和那名護衛,在天亮後不久便依着昨日的商議,拖着虛弱不堪的身體,在洞口附近方圓百丈之內仔細搜颳了一遍。然而,這片被老李斷言爲“貧瘠”的土地,確實沒有給他們任何驚喜。除了幾片勉強能辨認出是某种蕨類植物的、苦澀難嚥的葉子,和一些從潮濕石壁上刮下來的、根本不知能否食用的青苔之外,他們一無所獲。
當他們帶着這點“收穫”回到洞中時,連他們自己臉上都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李…李先生…”錢管事聲音嘶啞,幾乎不成調,“這附近…實在是…刮地三尺也搜刮不出半點能入口的東西了…”
東海先生看着那幾片可憐的蕨葉和青苔,長長地嘆了口氣,虛弱地擺了擺手:“罷了…這些東西,便是煮了,也難以下嚥,反而可能吃壞了肚子。留着…或許還能做個藥引什麼的。”他自己也已是氣息奄奄,說幾句話都要喘上半天。
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深入群山、前途未卜的老李了。
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與飢餓中,變得異常緩慢。洞內沒有日影可以計時,他們只能憑藉着洞口光線的變化,來大致判斷時間的流逝。
上午,他們互相依偎着,儘量減少活動,以保存那點微不足道的體力。偶爾有人發出無意識的呻吟,或是腹中傳來一陣難堪的鳴叫,都會讓洞內的氣氛更加壓抑。
載湉強迫自己不去想食物,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擔架上的石頭身上。石頭依舊處於昏睡與淺眠交替的狀態,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錢管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用手指沾些清水,潤濕他乾裂的嘴脣。載湉知道,石頭的狀況,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兇險,他本就元氣大傷,若是再沒有食物補充,恐怕…
他不敢再想下去。
到了下午,洞內的光線開始由明轉暗。飢餓感已經從小腹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讓他們感到手腳發軟,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有些人甚至出現了幻覺,眼前似乎飄過熱氣騰騰的饅頭,聞到濃郁的肉香…
“老李…怎麼還不回來…”那名年輕些的護衛,終於忍不住喃喃出聲,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何曾受過這等飢寒交迫的苦楚。
沒有人回答他。因爲所有人心裏都在問着同樣的問題。老李昨日估算過,一日來回已是極限。如今,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他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是迷路了?是遇到了野獸?還是…也和他一樣,餓倒在哪個不知名的山溝裏了?
各種不祥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盤踞在衆人的心頭。
載湉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他努力維持着鎮定,但手心裏早已滿是冷汗。他知道,如果老李今晚再不回來,或者空手而歸,那等待他們的,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夕陽的餘暉,掙扎着從洞口投入最後一抹昏黃的光芒,然後,便被濃重而迅速降臨的夜色徹底吞噬。
洞內,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而老李,依舊沒有回來。
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冷。
石洞內,死寂一片,唯有飢餓這個無形的魔鬼,在每個人空洞的腹中瘋狂地叫囂、撕扯。衆人蜷縮在冰冷的石壁邊,連呻吟的力氣都已耗盡。偶爾有人發出無意識的夢囈,呼喚着食物的名稱,更添了幾分悲涼。
載湉靠在洞壁,只覺得渾身發冷,四肢百骸都像灌了冰水一般僵硬。他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眼前時不時會飄過一些光怪陸離的幻象——滿漢全席的盛宴,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甚至是一塊最普通的烤紅薯…每一次幻象的破滅,都帶來更深一層的絕望。
他知道,老李恐怕是回不來了。在這廣袤而貧瘠的深山中,一個人,兩手空空,想要在短時間內尋到足夠七人食用的食物,本就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或許,他已經餓倒在哪個不知名的山溝,或許…
“陛下…”黑暗中,東海先生的聲音氣若游絲,斷斷續續地傳來,“老臣…老臣怕是…看不到明早的日頭了…您…您若有機會…定要…保重龍體…”
載湉心中猛地一痛,想要說些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也正在一點點地流逝。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而逼近。
就在這萬念俱灰,所有人都幾乎要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的時刻——
洞口處,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窸窣聲響!
“誰?!”一直強撐着最後一絲警覺的錢管事,猛地低喝一聲,掙扎着想要坐起身,卻因爲極度的虛弱而再次頹然倒下。
洞內所有還能動彈的人,都悚然一驚,心提到了嗓子眼。是野獸?還是…
藉着洞外依稀灑入的微弱星月之光,一個踉踉蹌蹌、幾乎不成人形的黑影,扶着洞壁,一點點挪了進來!
那身影極其狼狽,衣衫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渾身沾滿了泥土和不知名的草葉,甚至還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每走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洞穴中顯得格外清晰。
“老…老李?!”錢管事顫抖着聲音,試探地叫了一聲。
那黑影聞聲,似乎用盡最後力氣抬了抬頭,然後“噗通”一聲,向前栽倒在地!他手中,似乎還緊緊抓着一個什麼東西,也隨之滾落在地。
“是老李!真的是老李!”離洞口最近的一名護衛,用盡全力爬了過去,藉着微光看清了來人的面目,頓時失聲叫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這一聲呼喊,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讓洞內所有瀕臨絕望的人,都瞬間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強心劑!
載湉猛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掙扎着,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錢管事和另一名護衛已經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將栽倒在地的老李扶起。
“水…快…給我水…”老李的嘴脣乾裂得如同樹皮,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錢管事急忙摸索着找到水囊,將所剩無幾的清水(還是昨日老李打回來的)喂進老李口中。
幾口水下肚,老李似乎緩過了一點點氣。他顫抖着手指,指向滾落在身旁不遠處的那個東西。那是一個用他自己的破舊外衣胡亂包裹起來的、沉甸甸的布包,此刻已經散開,露出裏面一抹暗紅的顏色。
“那…那是…”錢管事湊近一看,藉着星光,依稀辨認出,那竟是…竟是半扇血淋淋的、不知是什麼野獸的腔骨,上面還掛着一些零碎的肉條!
“山…山豬…”老李喘息着,斷斷續續地道,“俺…俺追了它…整整…一…一天一夜…翻…翻了三座山梁…才…才僥倖…把它…堵在…石…石縫裏…宰…宰了…”
他說完這幾句話,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徹底昏死了過去。
但這幾句話,以及那半扇帶血的獸肉,卻如同最猛烈的霹靂,又像是最悅耳的仙樂,在洞內每一個人的耳邊炸響!
食物!是食物啊!在他們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幾乎要放棄所有希望的時候,老李,竟然真的帶回了食物!
“快!快生火!”載湉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坐直了身體,聲音因爲極度的激動而顫抖,“把肉…把肉烤了!熬湯!先給石頭!再給東海先生!然後…然後大家分!”
這一刻,沒有人再顧得上疲憊,沒有人再顧得上絕望。那股最原始的、對生存的渴望,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錢管事和那名護衛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尋找引火之物,另一名護衛則小心翼翼地將那半扇山豬肉捧了起來,眼中閃爍着狼一般的綠光,卻又強忍着直接啃噬的衝動。
洞外,星月無聲。洞內,一點微弱的火星,在衆人顫抖的手中,頑強地燃起。那跳動的火光,映照着一張張因飢餓而扭曲、卻又因希望而重新煥發出神采的臉龐。
這一夜,註定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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