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尚有餘溫的篝火灰燼,以及泥灘上模糊的腳印,如同在衆人早已乾涸的心田中注入了一股清泉,瞬間激發出了他們潛藏在最深處的、對生的渴望與最後的氣力。
不及片刻喘息,甚至顧不上腹中依旧空空如也,在載湉略顯急促的催促下,老李已俯下身子,仔細辨認着那些被水流部分沖刷過的腳印,然後擡手指着下游方向,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嘶啞:“李先生,他們是往這邊去了!腳印還算清晰,應該沒走遠!”
“追!”載湉只說了一個字,但這個字卻像是一道軍令,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強打起精神,跟在了老李身後。
這一次,他們的腳步明顯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快了幾分。儘管飢餓與疲憊依舊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着他們,但那“前方可能就有人煙村落”的巨大希望,卻像一隻無形的手,在後面推着他們,讓他們忘記了身體的極限,忘記了傷痛,只知道一個勁地向前,向前!
老李不愧是在山林中打滾了半輩子的老獵手,即便是在這種體力嚴重透支的情況下,他追蹤的本領依舊不減。他時而俯身細辨草葉上被踩踏的痕跡,時而撥開河岸邊的蘆葦,尋找被趟開的通路,時而又會停下腳步,凝神傾聽,試圖從風中捕捉任何可疑的聲響。
衆人也顧不上說話,只是屏息凝神,緊緊跟在老李身後,腳步踉蹌卻異常急切,深怕一眨眼,那救命的希望便會從眼前溜走。擔架上的石頭,似乎也感受到了衆人情緒的變化,雖然依舊昏睡,但眉宇間那股死氣,彷彿也消散了些許。
沿河西行,又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太陽已經開始明顯地向西傾斜。河岸兩邊的地勢愈發開闊平緩,遠處原本如同黛色屏障般的山巒,此刻已經徹底變成了低矮起伏的丘陵。林木不再是之前那般濃密得遮天蔽日,甚至在一些向陽的坡地上,還能看到一些被人爲修整過、或是因爲放牧而變得稀疏的痕跡。
“東海先生,您看,”載湉指着遠處,聲音中帶着一絲難掩的興奮,“那邊的山,是不是…是不是已經可以看到山腳了?而且,這河水也似乎更加平緩了。”
東海先生也極目遠眺,渾濁的老眼中閃爍着激動的光芒:“是啊,陛下!山勢已窮,河出西山!此乃天助我也!看來,我們…我們真的要走出這片絕地了!”
就在這時,一直全神貫注在前方探路的老李,突然猛地停住了腳步,然後迅速蹲下身子,同時回過頭,對身後的衆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衆人心中一凜,立刻停下腳步,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緊張地望向老李。
只見老李側耳傾聽了片刻,然後伸出佈滿老繭的手,指着前方約莫半里外、被一片茂密的河邊柳林巧妙遮掩住的河灣,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顫抖着說道:
“李…李先生…你們…你們聽!那…那是不是…是不是狗叫的聲音?!還有…還有那股味道…是…是炊煙的焦糊味!”
狗叫聲?!炊煙味?!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一般,在衆人耳邊炸響!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努力地辨聽着,嗅聞着。
果然,順着傍晚時分那輕柔的河風,隱隱約約地,可以聽到幾聲雖然遙遠卻又無比真切的犬吠之聲!緊接着,一股雖然極淡,卻又無比熟悉的、夾雜着草木燃燒和食物焦糊的炊煙氣息,也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不會錯!絕對不會錯!
那是人煙的聲音!那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啊!
在經歷了無數的絕望、飢餓、傷痛與死亡之後,他們,終於…終於再次捕捉到了文明世界的蹤跡!而且,這一次,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接近!
那斷斷續續的犬吠,那若有若無的炊煙焦糊味,如同兩支最響亮的號角,宣告着人間煙火的存在!
“天可憐見!真是村子!我們…我們得救了!”王大牛再也控制不住,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將連日來所有的恐懼、飢餓、絕望都化作了決堤的淚水。
趙虎也是眼圈通紅,激動得渾身顫抖,嘴脣囁嚅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東海先生更是老淚縱橫,不住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拱手作揖,口中喃喃念叨着:“祖宗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啊…”
載湉的心臟,也在此刻劇烈地、幾乎要跳出胸腔般搏動着!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着水汽、草木和淡淡炊煙的氣息,從未如此沁人心脾!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們在深山絕境中苦苦掙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時刻與死亡爲伴,爲的不就是此刻嗎?
然而,狂喜之後,一股更深的警惕與不安,迅速涌上心頭。
“噤聲!”載湉猛地低喝一聲,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將衆人從失態的狂喜中驚醒過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小心!老李!”
“小的在!”老李也迅速從激動中平復下來,眼神重新變得銳利。
“你經驗豐富,腳步也輕,”載湉沉聲吩咐,“你先悄悄摸上前去,查探清楚!看看那村子規模如何,有多少戶人家,是何營生,最重要的是…村中是否有官兵、鄉勇,或是其他可疑人等!我等在此隱蔽接應,你若遇危險,或有不對,即刻發信號退回!切勿打草驚蛇,暴露我等行蹤!”
“是!李先生放心!”老李重重點頭,他也明白,此刻的他們,就像一群剛從狼窩裏逃出來的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再次將他們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將腰間的柴刀緊了緊,又仔細辨認了一下犬吠與炊煙傳來的方向,然後便如同一隻靈貓般,悄無聲息地矮下身子,藉着河岸邊稀疏的灌木和蘆葦的掩護,朝着那希望的源頭,一點點摸了過去。
剩下的人,則在載湉的指揮下,迅速退到河岸後方一片相對茂密的林地邊緣,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身形。他們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老李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滿了焦灼而又忐忑的期盼。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每一絲風吹草動,每一聲蟲鳴鳥叫,都讓他們心驚肉跳。他們不知道老李會帶回什麼樣的消息,是生路洞開的喜悅,還是…又一次希望破滅的絕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炷香,或許是半個時辰,就在衆人幾乎望眼欲穿之際,老李那熟悉的身影,終於再次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他依舊是那般謹慎,左右查探了一番,確認無人跟蹤,才快步來到衆人面前。
“怎麼樣?!”錢管事第一個迎了上去,聲音都有些發顫。
老李的臉上,洋溢着一股難以抑制的喜色:“李先生!東海先生!各位!是個村子!真的是個村子!”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俺摸到村子外圍看了,約莫…約莫有二三十戶人家的樣子,都是些尋常的茅草土坯房,看着像是以打漁和耕種爲生的莊戶人家。村口有幾條看家狗,還有婦人在河邊洗衣,田裏也有漢子在做活。俺仔細瞧了,沒見到任何官兵打扮的人,也沒看到什麼鄉勇丁壯巡邏的樣子,倒像個…與世隔絕的尋常小村落。”
這個消息,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太好了!太好了!”衆人再次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
“只是…”載湉卻依舊保持着冷靜,“我們這副模樣…如何才能取得村民的信任,向他們求助?”他指了指衆人身上那早已破爛不堪、污跡斑斑的衣衫,以及因爲連日飢餓而枯槁的面容,“只怕不等我們開口,便會被當作歹人亂匪,給打將出來。”
東海先生也點頭道:“陛下所慮極是。我等如今形容狼狽,又帶着傷員,若貿然全體前往,確易引起誤會。依老臣之見,可先遣一二人前去,編個客商遇匪、落難至此的說辭,先探探村民的口風,看看他們是否良善可欺…不,是良善可親。若能討得些許食物,再尋機爲石頭和老李尋醫問藥,那便是上上大吉了。”
“何人可去?”載湉問道。
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老李和錢管事身上。老李面容質樸,看着就像個尋常老農;錢管事則精明幹練,口齒伶俐,應變能力也強。他們二人同去,確是最佳人選。
“好!”載湉當機立斷,“便由老李和錢管事二位辛苦一趟。你們前去,務必言辭懇切,姿態謙卑,只求討些吃食充飢,並詢問左近是否有郎中。若對方有所懷疑或不甚友善,即刻退回,萬不可與之發生任何衝突!我等在此接應!”
“是!”老李和錢管事鄭重應下。他們二人稍作整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駭人,然後便深吸一口氣,從林地中走出,朝着那炊煙繚繞、犬吠隱約的小小村落,一步步走了過去。
載湉等人則隱蔽在林邊,屏息凝神,目送着他們的身影,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關係着他們所有人命運的關鍵一步,終於要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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