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X
迪彩.丹涅瑟
迪彩.丹涅瑟在出发去东方之前将马匹和行李停在沃特林公爵宫殿般华丽的城堡外面,人们从堡垒,桥头堡,临河的店铺中探出头来,纷纷猜测他都带了些什么。这些高高堆砌起的箱子由三个配着剑和火枪的卫兵看守着,每一个都比这位神子更英俊,但此时再没人关注他们的衣服相貌;要是有行人靠近,卫兵就从刀鞘里拔出剑,对着他挥一挥。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想知道迪彩.丹涅瑟带来些什么,要去哪里。正在他从城堡正门的石阶上走下来时,一阵狂风吹来,将一袭遮盖着行李的布匹吹开,众人便开始惊呼起来:可以尖叫的内容太多,他们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干脆便发出孩子一样的欢声罢——因为行李并不是箱子,而是堆在一起的稿纸。有一个卫兵,大概是分了神,又或者是捆住这些稿纸的绳子,本身便松开了,这些鸽子般洁白的纸张,在河岸边飞舞起来。卫兵睁大了眼睛,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迪彩.丹涅瑟这时候走来了,向人群做了个手势。人群,自然是包括了每一个人:行人,卫兵,看热闹的人,靠在近处的,远远看着的,只要是看见他身影的人。在他的微笑和动作之下,他们于是都像静待着圣餐的孩子一样,乖乖闭上了眼,用手拖住额头。
这个动作持续了十分钟。在整个过程中,这位神子被迫亲自捡起散落在各处的稿纸。有几张飘落到了河中,他在发现那是他前几天晚上写满了密文的稿纸之后,用力在手臂上捏了一下。往常,迪彩.丹涅瑟所穿的衣服,和往后的几位担任‘神子’这一神职的男人一样,是一件垂到地上的洁白教袍,头上还要戴一顶三层高的法冠;如果是这样,整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一个小时。但那天,他正好要渡过六座陆桥,出一趟远门,因此穿得非常轻便。
做完这件事,迪彩.丹涅瑟柔声对人群说道:他们可以等到第三声钟声响起的时候再睁开眼睛。在说这句话时,第一声钟声响起了,人们开始喃喃自语,全是一些对他表示祝福的话。他将稿纸紧紧捆在一起,然后上马离开。等到第三次钟声响起的时候,天开始暗下去,而他也已经离开了沃特林公爵的住所。
这三声钟响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第一声钟响时,迪彩.丹涅瑟感到,由于一张稿纸的丢失,前一晚出现的神谕(Oracle)密文出现了变化;第二声钟响时,刚刚被他吓得不轻的沃特林公爵感到,这就是他的丧钟,因此咽了气;而第三声钟声敲响的时候,迪彩.丹涅瑟很气恼地,下了马,破译了那段密文。密文中,神答应在做完这些事后,答应他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结局。
他立刻决定,并柔声对着飞过的一只鸟说道:那么,请您把我变成一只狗。由于与那飞翔的生灵对视了一眼,他看见她柔美,无助的灵魂,因此加了一句:切勿让我有灵魂。
球
沃特林公爵的仆人在目睹了自己的主人身亡之后,确认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迪彩.丹涅瑟痛恨海洋。因为正当他和公爵坐在会客室时,那张时常微笑的脸竟然愁云密布,隐隐有些厌恶。公爵提出:他带上一整只船队,沿海岸线向东方航行。这个季节,一切都像是为驶向东方而设计的,海岸的四周,风景宛如天堂一般优美,与陆桥四周干燥的气候,无人的荒原不同,整个过程既舒适,又迅捷。他很快拒绝了,然后看了看四周,请这些站在一旁偷听的人都出去。
他们一直靠在墙边,将耳朵贴着墙纸。然而用大理石砌成的墙壁里,只有空洞似的回声。过了一会。他走出来,又请他们将沃特林公爵扶到床上去。在那张帷幕半开,铺着丝绒的床上,公爵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迪彩.丹涅瑟自然没有解释这是为什么。他走上前,坐在他的床边,将手递给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们听见好像是,‘球’,‘星星’,‘世界’一类的高深话题。说完这席话,迪彩.丹涅瑟替他祈祷了一番,起身离开,向见到的每个人致意。他这般姿态,就连还在痛哭的公爵,都没办法怨恨他。
在他前往东方,直到回到水原的这段时间里,人们都在讨论:迪彩.丹涅瑟告诉了沃特林公爵什么呢?一个星期后,一封标有‘日夜兼程’的信件送到沃特林的教堂,上面说,在迪彩.丹涅瑟离开水原的时候,孛林那座著名的尖顶雕塑倒塌了。那是个灿烂的晴天,连天空低垂,气候阴冷的‘水原之心’,人们也屈服于晴天的阳光,脸上浮现出微笑。而就在这微笑中,这座雕塑身上浮现出细小的裂缝,透明的水柱从其中倾泻出来,仿佛流着纯真无暇的血。雕塑倒塌时,声音仿佛春日的远雷,令人驻足聆听。
本地的主教哭了起来:这座闻名遐迩的雕塑,被认为是造物主亲手树立在那的,比水原的人出现还早。难道不是雕塑身上的材料,指引人们发现金矿和银矿,雕塑身上的颜料,提示人们从植物中提取染料?而雕塑底座上一串神秘的数字:45.32,77。一直以来为数密学者津津乐道。至于迪彩.丹涅瑟成为神子的第二天,就在餐桌上宣布:诸位大人,我有幸明白这一道理。可惜,造物主封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倾吐这个秘密。
迪彩.丹涅瑟带着东方人回到水原之后,人们问起他告诉了沃特林公爵什么。他以一贯的,温柔和美的态度回到道,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下闪光:啊,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告诉公爵大人,世界不是一个球型——公爵阁下一直对天文地理兴趣浓厚,也确实成就斐然。他不是建造了那么多高耸入云的观测站,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测量吗?真叫人敬佩,便是如此,我实在不忍向这么一位求真者隐瞒神的智慧,就将真相告知他了,是的呢….该怎么说呢?
——世界不是个球型。他这么说的时候,靠近了公爵的面孔,几乎在他耳边说了起来。在公爵看来,简直像整个世界向他倾倒下来。他一直在好奇,世界这个巨大的球体内部,包含着什么。是无数的金银,闪烁的铜矿,各色的宝石,还是有另一个国度?现在他看清了,其中全是沥青硫磺。他发出呜咽声,祈求他不要说了。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想听迪彩.丹涅瑟说话。这时,他将一个硬块递到他的手上。在意识朦胧中,公爵认出,这是一块铜质的碎片。当他认出这碎片的来源时,这才传出了仆人们也能听见的哭声。
这块碎片,来自他送给迪彩.丹涅瑟的一块地球模型。其中有大片空白,亟待填补。公爵年轻的时候,曾经派了无数船队,从沃特林南部的海域,前往他设想中的地区,但纷纷失败。他后来设想,他应该试试从东部的海域出发,或许不会遭受这般失败。因为,就算曾有失败,世界是一个球型这件事,确凿无疑——首先,球是一个完美的立体。太阳和月亮,都是球型;至于祂最初立在孛林的那座雕塑,底部的数字,不很像两个刻在圆球的坐标吗?他对星表颇有研究,认为类似迹象数不胜数。他将这块用十三块铜板制成的球体,送给迪彩.丹涅瑟,就是像表明对他的尊重;现在,他握着其中的一部分,在他耳边为他介绍,这块碎片上,哪里是孛林,哪里是沃特林,哪里是诺德。他称赞了他的工艺,而在他温柔的话语中,他一直流着泪:因为他毫无疑问是没错的,过去世界是个圆球,可分成十三个部分,成千微笑满足的人为这个模型镶上金边,几十个美丽尊贵的名字等着新王国的诞生,他建造的高耸入云的尖顶,为的是勘测隐去身形的日月,如今一切被一句话击为碎片:世界是一块碎片。
迪彩.丹涅瑟总结道,对着问话的人:是啦。我就这么告诉他,大人,世界是块碎片….他知晓这一真理,很满足,没几天就去世了。愿神佑护他的灵魂。
天火
关于迪彩.丹涅瑟厌恶海洋这件事,需要引入一个变量来解释。我们称呼他为X。有时,他会被代入一个古怪的数字,但很快,在演算中,人们往往发现,这个不优美的数据被消除了。这个年轻人——X,长着亚麻色的卷发,琥珀色的杏仁状眼睛,时常闪烁着狡黠的光彩。他在很多地方当过学徒,大部分时候,干的是锁匠,印刷工人一类的活计,所以脸上时常脏兮兮的。他长到十九岁,还有一张孩童一般轮廓柔美的脸,所以从来和英俊无缘。原本,这张脸应该很讨人喜欢,因为这双眼睛形状优美,在闭上双目,像位年轻的王子一样纯洁。但他的眼神向来不讨人喜欢,用审理他的法官的话来说,‘透露出一种内心的邪恶’。因此,很少有人真正爱山他。
这名年轻人被带上法庭,是他二十岁春天的事。检察官首先发现,他是名孤儿,因此,没人能帮他在保证书上签字。因此他被拘留到了最后。他被告是因为,他的客户认为他在修锁的过程中,窃走了他的珠宝。他声称自己并没有干这档事;X,虽然是个没受过良好教育的孤儿,但天资聪慧,能言善辩,签字签得比大部分人都好。就在法官准备放了他的时候,有人指认出来:他是名禁书盗印商。这事突如其来,让他乱了手脚,因为他确实这么做了。就这样,两项罪名,最后都到了他的头上。
他那时面临的情况是如此:他至今还记得在那间小小的临时法庭里,望窗外看了一眼。远山被西斜的阳光抹上铁锈一样的色彩,仿佛有具尸体倒在了上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似的腥味。谁的血呢?他想了想;风吹进来,像只手抚摸他的头发一样。他觉得喉结那块痒得很,因此仰起了头,因此,一切都消失了,他瞧见了一张告示,听见布告官员高声叫道:沃特林公爵招募的船队….将要….
必须解释:孤儿X那时的沃特林公爵和神子迪彩.丹涅瑟所遇到的沃特林公爵是同一位。只不过一位还很年轻,一位已经年老。X见到他的第一眼,简直在想:全能的宇宙之主,难道您让我被绳索捆起来,就是为了投入这崇高的事业么?他其实只是神的平信徒,然而人总是在极为惊讶欢喜的时候,默念祂的名号;这传承千年爵位的主人,奢华强夺之都的拥有者,简直是华美这一名词的具现。他的头发比玫瑰还要鲜艳,身上所披的金线比无数个他的生命更珍贵。而他眼中旺盛的热情,更为他平添烈焰般的生命力。沃特林公爵那时正在招募前往南部海域的海员——他确实像狮子一样勇敢无畏。经文里已经言明:“在最后一座岛屿的南部,海水像煮沸了的盐水,阳光如烈焰般焦灼,凡踏入之生灵,皆被灼为灰烬”。但种种迹象表明,风景宜人,气候温暖的沃特林港南部五百海里,怎么会是那样的人间炼狱?
我决不是请大家去冒险——我深信其中绝无危险。我的学者们经过了经年累月的计算,远海处就是光彩照人的新天地,定有彩虹般绚烂的岛屿等待我们。他将剑拔了出来:我以家族的名义,起誓同诸位共进退。所有为这崇高事业献出力量的人,我安多米杨.沃特林将赦免你们的所有罪孽,沃特林的大门永远为诸位敞开。
唔,迪彩.丹涅瑟该怎么描述X那会儿有多高兴呢?因为他实在太过高兴,而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高兴了。他签了字,登上了船。X学得又快又好,很快大副就不再让他继续擦甲板,而让他学习怎么看海图。他有时间还是会在主桅杆和船尾之间,来回踱步;另一些时候,他会下到底层甲板,擦拭炮台。透过火炮和木板之间的缝隙,他能看见几只海鸟,悠闲自在地飞过水面。天空和蔚蓝色的海岸接近处,有一道银白色的闪光,像女神的微笑。他想道:怎么会有人相信过那里有一个烈阳般的地狱呢?那一定是孛林人想的。因为阴沉又多疑的孛林人一生都很少看海。他们见到海,好像连灵魂都被带走了。
当时,有六艘军舰一同出航。沃特林公爵所在的军舰排在第三位,处在舰队的最中间,防止遇到水原南部偶尔出没的海匪。但他们都知道已是多此一举。因为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太近,而海匪从来不靠近这地方;而这个举动最后是十分有效的。因为若不是如此,被烧死的应该是安多米杨.沃特林——X在那之后,甚至很少想起他。但他一直像一座标志般的建筑,立在他的回忆里,以至于当他们说,“这是安多米杨公爵送来的模型”,他会说,‘啊,是吗?那我亲自去还给他’。有人说他需要纠正,他就说,好呀,我会纠正他的。所以他看见迪彩.丹涅瑟亲自来的时候,非常惊讶,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一定得来呀。
那事的结局连孛林人都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孛林中央那座尖顶教堂上,白日亮起两道闪耀的白光——仿佛摇晃的蜡烛。人们起先不解其故,过了一会,天一下黑了下去,而时值正午;无星无月,没有火能亮起,只有教堂尖顶上的光芒,照亮了水原中心。最虔诚的人习以为常:这就跟神说好的一样;最后,所有人都抬起头。注视太阳一点点从远处再次升上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星期之后,他们才知道当时的太阳去了哪里:她跌入了海面之下。
X呢——他也看见天一下变得如此昏暗。他那会正在主桅杆的最顶上,系好挂帆的绳索。做完这件事后,他眯起眼睛,眺望正午的太阳。盐白色的海浪拍在最后一座岛屿的沙滩上。船在他们停滞了几天后,再次拔锚起航了。他感到一阵风,划过他的颈部,将汗水拂开;他从来没晕过船,相反,在船上,他体会到了一种未曾感受过的爱,仿佛一个摇篮,他被父母轻轻摇晃着。他闭上眼的这瞬间,世界黑了下去。但他毫无知觉,感到那只摇晃他的手,轻轻摸着他亚麻色的卷发。在往后的岁月里,这只手总是跟着他,有时候抚摸他,有时候掐住他,但再也没有放开他。他给了他名字,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使命;也拿走了他的一切。
这只手首先给他的是一场火:那种存在于每个烈焰一般情感中,比喻般的火焰。当人们看到金光璀璨的天空时,说道:神啊,多么美丽的天火!情人互相拥抱时,感到彼此的身体炽热滚烫,于是他们说,这是情人的天火:一场天火。须知那时他在最高的主桅杆上,在最前面的那只军舰上,当他向下看去时,无数双眼睛抬头望着他,寻找着太阳。那眼中的荧光,像装着微弱的光源;但他不知道他们寻找的是那炽烈的星体,以为他们在找他,一时惊骇万分,差点松手坠落。那是他第一回被人这样仰望;安多米杨.沃特林这时候一定也在看着四周,或者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因为有人尖叫着:‘回航!’更多人尖叫了起来,回航,回航,回航。脚步声四起,黑暗中,有人被踩中了,有人踩了别人。有的在呐喊,有的在哭叫。有人顺着他所在的主桅杆向上攀爬。他有些微妙的害怕,但那只手有力地安抚着他,对他说了什么话。他于是不再发抖,转而去倾听他说了什么:
他很努力地听着。这呢喃声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漫长,然后渐渐清晰了。…来了,来了,来了。什么要来了呢?他瞧着漆黑的水面,察觉到了一点光明。他以为,那是天上的太阳,再次露出身姿,但他抬头时,发现光源来自水底。请看,迪彩.丹涅瑟后来写道,那绸缎般绚丽的瞳仁,青蓝紫红的光彩依次展开,仿佛水中睁开一只庞大瑰丽的眼睛。这光彩照亮了水底,无数的鱼群,展开旗帜般的鱼鳞,在其中遨游着。这时,X听清了那声音,他忍不住叫出了声:….火!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他宛如哭泣的叫声。而他耳边的声音呢,则温柔得很:火,火,火。火要来啦。有点痛噢?你要忍住了啦,孩子。这只手将他推了下去,就像一阵风——他落进了水里。这水像是五彩的膏油,有个欢乐的神祗,往其中丢了一把柴火,他登时开始燃烧——在水里燃烧。他好像不要他一个人烧给他看,接着,一个一个人跌进了水里,他们睁开眼,只来得及看一眼周围天堂般瑰丽的景色,就化作了一团火光。在闪耀的光芒中,舰身发出骇人的撕裂之声,仿佛一座岛礁,鱼群围着它欢笑。
这时,他正准备投身如惊骇的疼痛中,忽然,那水的感触消失了。他仿佛又一次坐在主桅杆上方,向下注视着快乐的宴会。鱼群摇摆着丝绸般的长尾,两只战舰组成一座色彩泼洒的岛礁,鱼群环着岛礁,岛礁堆着黑骨,欢笑沸腾,天火燃烧,造物主的天火中,人骨纷纷坠落,宛如阳光中的灰尘。他同他说:我烧了你的皮肤,你从此不留伤痕;我烧了你的内脏,从此你不知衰老;我烧了你的骨头,从此你不知死亡。现在,轮到你坠落——他想说,他不是已经,已经坠落过一次吗?但此时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坠落。他之后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事,唯有这惊骇,失坠的感触,同他的心魂联系在了一起。落入水中,落入海中,落入月亮,落入太阳。迪彩.丹涅瑟写下了这个男孩消除的过程:他的骨头,内脏,皮肤都在一个海岸被教会的修士捡到了。当他们唤醒他的时候,他睁着琥珀色,闪闪发亮的眼睛,说道:这阳光般绚烂的天火中,我从此诞生了。
这便是迪彩.丹涅瑟厌恶海洋的前因后果,就此,这名叫X的男孩被抹去痕迹。就连迪彩.丹涅瑟本人,也不知道他的原名叫什么。曾经记录过他名字的一切书面记录,都像被一只手抹去了。当他抬起这张面孔的时候,人们纷纷赞叹道:尊贵的迪彩.丹涅瑟!真是位举世无双的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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