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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一直低着头,这时听到了他的名字,忽然将头仰起来,开领的,被刀尖划开的衣领向下垂落,露出起伏的喉结。他呼吸得很急,脸上一如既往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唯在神子身上可见,面颊红润,瞳孔张开,仿佛婴孩之眼,在面颊上占了极为突出的位置,好似瞧着这张脸,必将也只能注意到这双眼睛,其纯美毫无疑问,然而亦有同等程度的神秘威慑,比海更深。书记官刚刚念得是他兄弟的名字:厄文,就他乱亲族伦常之事谴责两人。他对自己的兄弟青睐有加,形影不离近乎淫靡,有什么好辩解的呢?但他抬高声音,声音不如往常柔美,仿佛奴隶不再愿意讨好主人,因此听起来又冷又硬,近乎怒斥,比他寡欲冷漠的兄弟更叫人胆寒。于是,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卫兵不等他抬手,便放开了他的手臂。他首先站直了身体,径直找到他坐的地方:他坐在大厅尽头,靠左的席位上。奇怪的是,而且一向便是如此奇怪,从来没人能在嘈杂的环境中注意到,他,厄文,的单独存在。他周围笼罩着如此寒冷潮湿的雾气,将他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没了名字,没了身份,因此他们说他是如此木讷寡言,少言情绪,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架正义的天平,皮肤如刀一般冷,眼不看耳也不闻,全靠称量决断,是上升,还是下落。
他找到了他的眼睛。被找到了的人心下了然,于是也对他微微一笑。如此自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但是那被重重环绕的囚人却欢欣雀跃。不消多说,他知道,确信他正在等待被他找到,等待他在雾气笼罩的群海中被他命名,如此一来,他们两人方能一同获得安宁。什么是安宁呢?当然不是王位,财富,地产,名誉,身体,灵魂。你若问他们,他们也回答不出所以然,因为一样不求理解的东西不需要名字和顺序,更温和的那个的可能会喃喃说:……一。那是由于他曾经在长年的独处当做消遣思考过,然而敏锐的天性阻止他入得更深。这是一样无法被单一命名的东西,王权旁落,声名湮灭,一贫如洗自然无法对此造成任何影响;就算肉体毁灭,灵魂腐朽也只能伤及皮毛,他们所求的乃是与神合一,在他们童年,青年,直到肉体死亡都更为明确的那个知道,他追求的正是与神合一。他经常对自己的爱人说,对尚留纯洁(chaste)的男人女人,说出那宛如惩罚(chastisement)一般的话:……我当然喜欢您。世上一切东西,除了男性,都是美丽的。是的,您一般被认作是男人吧?但是一个器官,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难道没有生着这个器官的人就是女人了么?少自欺欺人,我的好人。但是您很美丽,我喜欢您。是的,我喜欢您……您问我,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您当我是男人吧。因为一旦品尝过那美丽纯洁的味道,除了堕落,我还有哪里可逃?我不想堕落呀,我宁可做一根骨头。
当他在一个人身上看见美的一部分,他告诉他们:他喜欢她。他从不吝啬夸奖,虽招致最健壮男性的疑惑亦固执己见。他对男女就是有这么一套自己的看法;而当他在一个人身上看见他所追求的美,他喝下他的酒,发誓做他的门徒,按着他的胸膛,声称要做他的一根骨头: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厄文。这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哪怕去死也可以。现在,马上,你知道我一向不怎么在乎这个……
于是他也在这间大厅里这么说了。另一个人在微笑了一次之后,一直皱着眉头。他从来直觉敏锐,对迫近的危险有强烈的预感。这预感不是刀伤剑刺,而是一阵吹开他周身雾的风,一场再次起雾的夜间寒潮。一样能将他彻底改变阐明的东西。他的命运是游荡,是尝试,至于他的命运呢,他对此也有预感:他的命运就是在至极痛苦中等待。因为他一天也未曾感受过快乐,而煎熬的尽头也是不得善终,尽管如此,他仍相信这一切有唯一一个意义。一个名叫一的意义。
……一。
他开口说话:我是多么幸运的人!七位主教日夜祈祷,要净化我的灵魂,只要我将的无知欲念托盘而出,他们承诺只烧我的迷思,而不焚毁我的肉体。但我出生以来便既无愁绪,也不知罪孽。诸位博学之人问我是否是将美貌看作美德,以至于不满足业已富于数目的情人,陷入水中倒影,拖连自己尚德美好的兄弟一同堕落。诸位反复纠正我的无知偏执,我也要在这里纠正一点:我不乏美丽非凡的情人,实在是我的幸运。但如果诸位认为我的情人美,我的兄弟便一点也不美。哪一个能形容我情人的词汇句子,能拿来形容我的兄弟?天鹅,花,还是酒?火焰,塔楼,还是鲜血淋漓的头颅?您找不到的呀。如果诸位认为我的兄弟胜过我的情人,那您一定要逃得离我很远,因为我就算把自己送上刑架,也要确保您咽了气。我实在太爱他了……!如果您也爱过,一定能理解我,我是没法和另一个人分享他的。
他顿了顿。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极其温柔和蔼地微笑起来,眸光绿如翡翠,闪闪发亮:但我猜和我怀有同样想法的一个也没有,对不对?否则诸位怎么会聚在这里,要讨论怎么对待我才好呢?我先前也说了:我有无数情人,凡此一点,文饰繁非之人足以将我铐在刑柱上烧死。我不否认我的行为,也乐意接受诸位评判。但这刑罚恕我断然拒绝:因为没有我的兄弟,我拒绝单独赴死。倘若不将他同我背靠背榜上火刑柱,像我祖辈多少对早夭的孪生子一样,我难以笑容满面地接受这公正的判决。但是您要烧死我的兄弟,将他烧成灰烬?多残忍,多骇人,多冷酷,多残暴!
海底的遗骸,地上的王国,天国的火焰里,我最爱他,诸位要是不割去我的舌头,我当在这站到世界末日,直到将诸位全都说服为止。哪一个道德的法律,公正到足以夺去我的爱人?
他一边说,一边甩开两边的护卫,将整间大厅像一具尸骸一样踩在脚下,一直来到他的面前。他跪在他的座椅前,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会没有说话,眼中一片冷淡,仿佛黯淡的夜空,星月皆无,没人睁开眼。他将他的头颅托在手掌见,指腹划过两片干涩的唇瓣,又黑又长的头发垂下来,一直落到他的脸上。跪着的人一下变得很高兴,在他的手心里吻了一下,然后又将他拉起来,在他的唇瓣上吻了一下。他在吻他的唇瓣的时候,仿佛不在亲吻一个人,而是在亲吻一具雕塑,一片湖水。他总共亲吻了他三次,每一次都在众人面前。他自始至终没有张开嘴唇,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将他落在颈部的头发撩开了。两束干涩的头发,像一匹双头蛇。
……双。他发出一声只有亲吻着他的人才能听到的叹息。双不是他们想要的。双不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双是我们存在的形式,这甚至不是一个完美的数字。
他放开他,手臂拂开手臂。原本靠在他怀里的人,像将他抛弃一般离他而去,继续说道:啊。我的大人们,你们能相信吗?我一共只亲吻过他四次。其中三次都在诸位的面前。我每次亲吻他都像这样,如果你们把这叫做接吻的话……我于是问道审讯我的七位主教:诸位难道没有情难自禁,想亲吻神像的时候吗?难道您能撬开石像的唇瓣,用石头的冷硬激起自己的情欲?情欲当然不是罪恶,过犹不及而已,其中一位纠正我。开明的大人,可怜他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没有肉欲之欢怎能称为情人,不顶礼膜拜谁能是我的爱人?我于是说这真是同室操戈,对我的审判和对诸位自身的审判有何差别?因为无爱之人皆已消亡。我装作同意:是呀。健康的情欲当然是有福的。不过,诸位不会比我更清楚了。我是如此享受坠落的快乐,惟有一同堕落才是情人的真谛。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赌上我的头衔,领地,家族,财富,我的肉体,灵魂,我的一切!诸位大人,我指天发誓我绝不碰我的厄文。岂非堕入疯狂才能使我玷污他?哎呀,你们可真不该在他面前审判我。我一向很肮脏,但在他面前,我比最纯洁的少女还要纯洁……比纯洁更纯洁。
他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向他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想要阻止他。他不阻止任何人,包括他的法官,书记,大臣,猎犬,妻子,也不会阻止他。他如果非做不可,只会拿起那架天秤,将他们一一放上两端,听他们因上升而欢笑,下落而哀哭。但是他现在知道,他要做一件事,让双变成一,让两人变成一个。……我从一开始就一个人。我以为一直如此,没有双当然无妨。会有什么坏处呢?我难道曾经畏惧过劣势胜过优势使我受伤,痛苦对于欢乐使我忧愁而畏惧面前的生活?他不知忧愁,而我不知畏惧。在我们变成一之前,我们会全部知道么?忧愁和畏惧一起?
他之后再也用这么快乐,这么乐天的语气说过话了,所以他一直记得他是怎样说的:但是呢,我虽然一点也没错,但不打算给诸位添麻烦。从前我一直很听我的神的话,凡事不多加揣测。但是呢,现在我知道了,我找到了我真正的神。有时候,我觉得我快乐得就像神一样呢。我总有一种预感,我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呢,不必担心。我明日便会带教会的队伍出发,渡过六座陆桥,前往东方。至于我是死是活,诸位不必挂心,几位大人吓唬我说死了都比活着好。我说不定会在路上就被捅上几刀,去做肥料呢?当然,这是一种可能性。说来真不公平,随我前去的教士兄弟自然更不乐意,一致觉得我是个野兽一样可怕的人。要我说,这真是愿望。我没当过男孩,却被要求当个男人,没作过贵族,却要当公爵。现在,我没做过野兽,已经长出了耳朵。哎呀,说不定去一趟东方,我真的变成野兽了说不定。
……他一直很相信那个故事:那位举世无双的神子,迪彩.丹涅瑟,判决东方的罪孽,请求“高人一等者”与“造物主”共同降下天火,将其一举焚为灰烬。有人说当天的夜空中出现了亮光,他们将其成为星体,史无前例。但是孩子会说那其实是长了两个头的龙,浑身带着火焰,连自己的翅膀也点着了。他开玩笑说道:嗯,如果我非要变成野兽不可,我会变成什么呢,您说说看?兔子,狼,鹿,还是野猪?野猪就算了,求您啦。但也许……我猜,真的只是也许,唉!他梳着自己又黑又长的头发,将那张孛林人常见的相貌塞进黑色的斗篷里。据说迪彩.丹涅瑟也是黑发绿眼,脸上的神色宛如一日千变。说起这事时他向看押他的人笑了笑。他总是笑,但能笑出一千种味道,仿佛卷起的油画,在最后定格的瞬间呈现一种摄人心魄的神态来。
我一直想变成龙……不。我不想飞翔。我想变成一种能……重生的东西。我说不清,我在很多方面都喜欢这个家伙。真可爱!所以我总是没法剔除这个想法。我不是人,不是神,那我一定是野兽,我是怎样的野兽呢?厄文当然希望我不要成为野兽,他也希望我在他身边再停久一点吧?但我等不及了。一天也不行!我会是什么呢?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是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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