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An Anthology） - 欲望河（2020）-佣兵

整个上午，他指尖都香气萦绕，他见的每个人都好奇地打量他，他只好戴上了手套，那味道果然淡了一些。国王从三支队伍里挑选了一支雇佣兵，他去见奕欧时，发现他显然很喜欢他拿钱雇来的新指挥官，因为他虽然优柔寡断，这回竟然判断得很迅速，欣喜也很明显。

“我会带着一支小队一起。”他笑起来，显得很年轻，该画在祈祷书里：“你觉得怎么样，厄文？”

他回答说再好不过。去葳蒽的路算不上危险，停战已经将近半年，而如果强盗有脑子，最好不要动国王的队伍。但如果奕欧想，谨慎点没什么不好。他接下新任务出去，步履匆匆，要赶往城郊，好像他是个书记官而不是国王的弟弟，战马已经佩好了鞍，他拉着辔头，一跃而上。日照强烈，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经过河边时他停下，稍作休整。隔了一块不大的草地便是王室森林，如今成了艾默芮的个人狩猎场，因为奕欧既不长于马术，枪法和剑法也都差强人意，鲜少亲自驾临。他以为森林是能平静艾默芮的玩具，因此给他玩耍一番有何不妥呢？但事实上他只是越贪越多。

马在河边喝水。厄文抚摸它鬃毛：这是匹高大健壮的战马，鬃毛光滑，马尾浓密优美，方蹄乌黑。它用舌头轻轻舔他的手，又忽然转首，对着树林中嘶鸣。

他不明所以，拉住缰绳，将他拴在身边，朝马嘶鸣的方向望。河岸边密布牛蒡和荨麻，绿意盎然，唯一的白色来自接骨木吐出的碎花，而视线再往前，丛林上方树冠交织，朽木与新树缠成几扇褐门，其间光线幽暗，新绿渐暗，浓郁如深潭。

有个人坐在扇由重枝桦织成的树门之口，双腿弯起，手臂放在两侧。厄文失笑：他昨晚恐怕也是这么睡的罢？头靠在肩膀上，阖着双目。只是发现者和被发现者调了个顺序。

他竟然又见到那假修士了。

厄文原以为不等他走近对方就会醒，他没考虑过对方没醒会怎么办，因为委实没有过相关经历。结果他牵着马到了他跟前，他也还没醒，于是他也就趁此机会，蹲下身打量了他一番。昨晚光线太暗，加上他又比他稍矮，他便以为这人和他年纪相仿，现在看来却不然。他长了南方人的脸，鼻梁纤细，脸型漂亮，像艾默芮，只是看起来比他稍长几分，若他长大了，大概会像面前这人；皮肤却像北方人，色泽黯淡，白中带灰，光彩全来自洒在其上的阳光。

闭着眼也能看出他眼角微微上翘，瞳状饱满。一动不动，显然睡得正熟。他心想总不能等他醒来，也并没什么事找他，顶多算是好奇，盯得认真，就当是画了张画像——闭着的那双眼睛他昨晚看过了，会笑，棕黑色。

厄文准备起身离开，一扯缰绳，马竟然嘶鸣起来。他瞪它也没用了。

对方听见声响，眼睛倏地睁开，一时间草野的绿意全流进他眼睛里，阳光从河流对岸，正照在他眼中，新绿色的灌木丰盈，正抽枝长叶。

厄文便认真地为一件小事纠结起来：他明明记得那是双颜色极深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样的颜色？恐怕是阳光。

坐着的人看了他，再看了那匹马。它一见他醒来，竟然闭紧了嘴，垂头吃草，看得厄文不明所以。对方还是昨晚那副表情，脸上一丝动静也没有，乍一看仿若不近人情。

他指指马：“喂了龙血？”

厄文一愣，想了想它跑起来的速度和体态，觉得应是如此，便回答是。对方点了点头，赞许道：“好马，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一匹，可惜不行。”他表情与声音里的情绪极不匹配，看上去怪异至极，见厄文表情复杂地盯着他，大概猜出了他在想什么，语气平淡：“我小时候得了怪病，表情就是不如常人丰富。”

他想了想：“你不妨看我的眼睛。他们说这样有用。”

厄文失笑，脱口而出：“谁会愿意这么做？”说完才觉得就算跟卫兵，这么说话也还是太失礼，于是闭了嘴。他一低头，两人的视线竟然对上了，那眼睛很疑惑：“为什么不愿意？”

他别开眼：“大概是……没人说过这样很不公平吗？”对方仍旧不解：“为什么不公平？”

厄文没回答。他没看他的眼睛，眼神停留在他的唇线上。没人会对陌生人交出自己的眼睛，应当如此，如果看了他的眼睛，他很快就会把自己交出去，而对方却连唇边的线条，脸颊的变化，甚至睫毛的颤动都不交出一分。据他说这是无意的。

他似乎也想明白了，好整以暇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眼中还有些睡意，没有昨晚鲜明到骇人的情绪流动：“我保证我不骗你，要骗你我何必叫你看我眼睛呢？”说完却发现厄文还是别开了眼，抽了抽嘴角：“我从小随我父亲从军长大，见过的谈判不计其数。其实谈判也好，无伤大雅的交际也罢，不过都是夹杂着掩饰，小把戏和华丽装饰的情绪博弈。要是谈判时还要看着你的眼睛，没经验的人哪能一直藏着真实想法？倒是你，如果你不愿意，自然可以把真意藏住。”

他原本还想说什么。对方却极其善意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线条一动不动，像尊素白的雕塑，眼中的绿意却开始流动，仿若那株灌木贪婪地生长，新叶层层叠叠，绽放如花。

“所以我说了不骗你嘛。”

他说完便站起身，又顺势将手伸过来，他似乎很惯常做这个动作，把手给某个人，拉起他，又轻飘飘地松开。他全身上下都有这种飘忽不定之感，半来自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半来自灰麻色散在脑后的发绺。厄文不明白为何他两次出现都衣着松垮，领子却扣得严严实实。

他走向那匹马的时候，它还是退开了。那人于是将手收了回来。

厄文想了想，问他名字。他思考了会：“彼得。我叫彼得。”

他挑眉，但什么也没说。他们背后正巧传来一阵枯枝被靴踩过的声音，来人叫他‘凯文’，他果然没反应过来，像充耳不闻，半晌如初梦醒，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黑色粗布衣服，抱怨：“你又换名字了？上次你跟我说，你叫‘凯文’。”

他若无其事：“那是我在诺德的名字”男人走到他们跟前，转头看他：“在孛林，叫我彼得。”

“好的彼得。”厄文说。他抬头，由于他没看他的眼睛，因此其实他看起来像无心之举，因为大部分时候，他连脸上的肌肉都不动一根，但他认为，一个无端的判断，他其实藏了一点惊讶，虽然无从求证了：“你叫我‘卫兵’就好，殿下。”

男人看他：“所以这是…？”

‘彼得’向他一扬下巴，显然惯于发号施令：“厄文亲王。国王的弟弟。”他说这话时厄文走上前，碰了碰他的肩膀，显然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这只手。

厄文若无其事：“所以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然后向来找他的男人比了个眼色，对方从善如流：“他有事。有人找他。”‘彼得’也说：“我有事，殿下。反正以后也会再见，是不是？到时候告诉你。”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他猜他每次说都说这是真名。

奕欧从三支队伍选的佣兵从北方而来。若嫌这说法不准确，应该说和几乎所有北方人都有过龌龊，这依旧是二手消息，来自艾默芮。

他回城时正好撞到了艾默芮，小的那位一脸不忿，全副武装，马比他的还夸张，背上背着箭筒，显然是去了猎场。大约是不满又撇下他一个人，一早便拿上自己最好的马具去森林里大闹一场。

厄文勒马在他身边。艾默芮竟累得不想搭理他，抬眼看他也很疲倦。他随口一问：“玩得还痛快？”

他将头低下去，红发在夕阳下反着光：“哼。什么痛快，我一早跟着维斯塔利找修士替龙女祈福，看她嚎了半天，下午才去猎场——没想到半天也没找到一只，那地方跟来了蝗虫一样，树被踏得乱七八糟，猎物被捕的被捕，剩下都吓得躲得没影，难道我要用这箭去射兔子？”

厄文不禁失笑：“谁都知道奕欧不喜欢狩猎，那地方算你的私人猎场，谁敢糟蹋那？”

他睨了他一眼：“确实是糟蹋，很精准，哥哥——你知道奕欧选的那支雇佣兵？他把他们驻扎在了城郊，还给予了一片猎场的狩猎权，防止他们惹是生非。结果我一去，就遇到了一大批野蛮人。”

他去时，猎场已被洗劫一空。艾默芮自然怒火中烧，扬起马鞭叫队伍的指挥官出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北方人，起码都和北方人一样高大，他骑在马上，也能看出这是个小个子，于是互相看一眼，然后推搡把头领交出来的责任。他们一笑，他更生气，抬手便在头一个人的脸上抽了一下。

“这下他听我的了。”他说这话时还有些得意。厄文侧眼瞧他。艾默芮毕竟还小，才十七，虽然总是企图染指十七不该做的事，（理由诸如：我祖父十七的时候在干吗？我父亲十七的时候呢？此话不假，他们父亲十七的时候已经娶了母亲，得了一大片封地，成了孛林最有权势的王子）。他长了稚气未退，可爱的脸，但一身放怒火，的确有那般蛮横。

被打的人骂了两句。看他一眼。他拿愤怒的蓝眼睛瞪着他，他耸耸肩转身去喊指挥官。‘喊’这个动作表明军纪和严明截然相反——他首先四处问‘凯文’在哪，无果之后又换了几个名字，如‘托马’，‘彼得’，‘爱德华’，回应者有，但说法不一。

“你在找谁？”艾默芮说。他勒着马，焦躁地踱来踱去。

“指挥官，老爷。”这人说。“这不是您要我找的吗？”

他又抽了一鞭子，质问他那这是在干什么。佣兵闪身躲开，显然恼火：“我在找该死的指挥官，他在哪？”

他说到这时看见厄文竟然笑出了声，最后越笑越大，肩膀都跟着抖了起来，原本说得气愤不已，现在更是心情复杂。他很少看他这么大笑，好像他们已经分配了角色，厄文就和大笑无缘：“你笑什么？”

他平复了大笑，还是看起来很愉快，低下头看艾默芮。后者更加不快，他讨厌被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厄文问：“没什么，很好笑，你不觉得吗？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艾默芮努嘴：“能发生什么？他们争哪个名字才能找来这人。我发誓我不知道找个人竟然要这么麻烦，奕欧是怎么叫的？——然后我想到了，啊，奕欧！他肯定是叫他‘贤卿’。呕。”

总之，最后终于有佣兵看他苦恼得可怜，过来指出，‘凯文’是他在诺德的名字。虽然中途有人说这似乎是沃特林的，但总之不是孛林通用的名字。他很有怪癖，如果在一个地区喊了另一个地区的名字，他就会充耳不闻，装作没听见。

“所以在孛林用哪个名字呢？”一个人说。

“爱德华。”

“那是沃特林的名字。”

“是彼得。我打赌是彼得，我昨天和他说了话。”

于是一锤定音。此时艾默芮已经不想找他了，然而命令已经传了出去，而佣兵已经开始变得热心，好像要证明他们确实能找到这人。于是他就全副武装，在日光下等了一刻钟，才等到一群人从林木中走来。他兴趣恹恹，打量了一番来人，发现他中等个头，睡眼惺忪，显然方才在树林中午睡，无论他怎么问，他都和木头一样面无表情，灰麻色的头发卷在一起，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

“就算国王批给你们猎场，你们也得规矩点。把这糟蹋得一塌糊涂成何体统？就算你们信仰不诚，也得担忧以后下地狱。”

他装模做样地教训了他们一顿。结果听了这话指挥官反而抬起头来，他生了双杏仁状的绿眼睛，原本瞳孔就大，此时更是幽幽地吸着日光，像口深潭。周围的佣兵全都哈哈大笑。艾默芮在这群人中间屡战屡败，已经无意再战，竟冷静下来问他们为什么笑。

“这人是灰麻色的头发？穿得很随便？”

厄文打断了他。

“是啊。”艾默芮回答。弟弟牵着马向前走，取下背上的箭夹，嘴角抽了抽：“奕欧真会选，不是吗？——你接着听我说，那群野蛮人确实能气我。”

每个人都围着他笑，连指挥官都站直了。

“他们说：‘因为国王选了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格外虔诚！’——这非常像奕欧会做的事。”他几乎拍起手来，嘴里恶狠狠地咬了一下：“来这之前我去找了一趟好奕欧，问他这个虔诚是怎么回事。他很细心地和我解释了。”

厄文笑了一声：“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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