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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发生在八月初,维斯塔利向奕欧说他们一定得用雇佣兵了。一定,陛下,不仅要用雇佣兵,还要用火,烟尘,剑,焦土,来证明您确实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他看见奕欧的蓝眼睛,困惑地四处眨:没有人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一切吗?厄文靠在一旁,等维斯塔利给他分配任务,他们不紧不慢地,以一种绝对无疑的步调接近他,阳光掠过屋顶洒进回廊里。
维斯塔利拍了拍他的肩。奕欧如初梦醒,对他微笑:弟弟!很高兴见到你。厄文回以微笑。奕欧长得多像个无辜的天使,额头饱满,眼神湛蓝,麦金色头发,几乎和他是反着来的。但他那会儿不怎么讨厌他,他将要十九,十九岁的讨厌他给了艾默芮。
维斯塔利向他眨眼:今晚到我房间里来。他下意识回嘴,然后发现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但鉴于在这里的是那个温顺的好哥哥,而不是讨人厌的坏弟弟,前者正好心地,和蔼地望着他,而艾默芮呢,艾默芮如果在这里,会像个喝多了酒的宫廷艺人,高举双手,对天,对地,对不存在的人发脾气:看啊,看。维斯塔利又和厄文有秘密会议了,是也不是?然后他就会扒在奕欧身上,手和兀鹫爪一样捏着他:“你倒是管管他,管管他啊,哥哥。”
奕欧和维斯塔利走了,他又没接到任务,于是耸耸肩往外走。厄文十九岁的夏天兵荒马乱,六月,夏日伊始,穿心玫瑰;是了,他记得那是穿心玫瑰刚进入休眠的时候,因为艾默芮抱怨它为何迟迟不长,伸手去碰花椭圆小叶边较为柔软的刺,此时门外有人尖叫,花刺狂嚣,他还是伤了手指,咒骂出声:操。艾默芮喜欢和酒鬼,赌骰子的以及歌手混在一起,市井话学得多又快。国王骂他,揍他,他便养成了个习惯,出口后四处张望。
他骂完后推开门:你干什么在内廷里鬼喊鬼叫的?
那护卫向他哭叫:国王的龙发…发疯啦,在吃他。它咬他,撕他的脸,吃他。
艾默芮一愣:“现在?”护卫点头,是,是,就现在。
厄文意识到:在他俩发愣的这段时间里,他父亲正在被一只龙啃咬。他(大概)出神了两秒,总之,不会太长,认为这件事非常奇妙。因为除了护卫大汗淋漓,以及艾默芮的手指还在渗着一点小血丝以外,什么声响都没有。他企图去听是否有人尖叫,拍打双臂,扑棱棱的还有龙的翅膀,但,总之,宁谧而已。这时间不长,然后艾默芮瞧了他一眼,他们一前一后,飞快地向走廊出口跑。
护卫大叫:在地下室!他刚才好像溺水了,一时没说出话来,现在可以放声大叫:国王被龙吃了,国王被龙吃了!
奕欧没看到这画面。当时他去南边朝圣了。还好他没看到。他们赶到时地下二层还是静悄悄的——他们当时在夏宫。夏宫以前是个军事堡垒,地下有三层,二层用来关押身份尊贵的犯人,他父亲用来放龙。大理石地板,还有个浴池,东方风味,挺大。墙边横七竖八的都是护卫,有的上了罩衣,有的甲都没扣。维斯塔利蹲在浴池前,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笑眯眯的:“你们来啦?别怕,都给龙尾扫晕过去了而已——再走近就有点可怕了,怕就别过来。”
他若真有心劝大抵算说迟了,但以他的性格能有几分真心?艾默芮和厄文都不信,两人仍然一口气跑到浴池边,看见一个黑色的碎石洞,嵌在乳白色的瓷砖里,还在汩汩地冒着清水。维斯塔利解释说国王试图驯服龙,躲闪时龙踏碎了地砖,排水管裂开了——不过还好是接过来的清水。一个女人靠在墙边,黑发,头发垂下,遮住胸口;他想那是莪诺拉,国王的龙。过去式,艾默芮小声感叹:真是女人?
然后他们才去看父亲的身体。他侧躺在裂痕和地砖的交界处,那地方像被洪水洗劫过,又经烈火焚烧的大地,一黑一白。维斯塔利评价:陛下真是倒在了个好地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身上只受了轻伤,看上去还干净整洁,至于头,正好倾斜着,完好模糊地搁在了清水里。光线昏暗,他的脸看上去宛如一团轻盈漂浮的红色海藻,不断蔓延。
维斯塔利带他们走过去。厄文抬起他的身体,艾默芮在水下捞那半个头盖骨,他这时想起了奕欧,边捞边说,你准备怎么告诉他这事儿?“他可胆小啦。要知道这么危险可不肯回来。”
维斯塔利说他确实胆小。但他心肠好,肯定会回来呀。
艾默芮耸了耸肩,手上捞起头骨,直皱眉头。他从水里踏出来,往回走,问维斯塔利接下来该干什么。厄文这时便觉得,似乎比起他们的父亲,维斯塔利更像父亲,而加上两人都多少受了惊吓,又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因此反而死了的父亲像陌生人。他们是个农夫之家,在密林里遇了野兽,看见一个倒霉的陌生人,然后准备收殓他。
农夫父亲一笑:“那当然要先把野兽解决。艾默芮,如果我是你,我会走快一点。”他指指他身后,“对,到我这来。”
厄文看他身后。莪诺拉没在那儿,地上只有一滩淡淡的血迹。
“艾默芮!”他叫。一摸腰际发现他甚至没带剑,此时莪诺拉已经从一旁跳了出来。艾默芮向前栽去,向他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好狼狈。厄文没看见维斯塔利动,但感谢老天,他动了。莪诺拉准备去扼艾默芮脖子时先被维斯塔利掐了脖子,她这回看上去像溺水了,一个劲地扑着手臂。
他走过去把艾默芮拖到一边。他的骑马靴在地上划,留下辙痕。他彻底被吓着了:“老天。这是什么,你看看……”厄文见他竟然抬起头看他,“这哪里是人?”
“是龙。”维斯塔利纠正,此时已经双手并用,穿过她的腋下,夹着莪诺拉的两只手臂。她抬首,甩开头发,发绺又滑下来,又甩开头发,如此反复。她看上去很愤懑,他看上去很吃力:“她力气真大,两位殿下请过来帮我一下。”他指挥艾默芮摁住他的手,他很抵触:“厄文干什么?”
“他驯服她——不难。”后一句是对他说的。“看见她脖子上的项链了吗?”
厄文点头。虽然那更接近于帽带,铁质的,上面有一个圆孔。镶了一块黑石。“那是块优质石榴石,亲爱的,只是变暗了——彻底变暗了。所以她才疯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随便找块红宝石,放进去,能解一时之需。”
可他身上没有。他望向四周,哪都没有。艾默芮沉默一会,开口:“我腰带上有一块。”于是厄文点了点头,走过去,在他的腰部摸索,他每碰到一块硬物就低头询问他,是不是;但失败了好多次,其间莪诺拉的指甲在他们眼前狂舞,艾默芮冷汗涟涟,催促他快点。
最后他碰到。一块玻璃色泽,带着他体温的石头。再次感谢老天,大小正合适。她像癫痫患者一样,痉挛,抽搐,张开嘴发出无声尖叫,最后瘫在维斯塔利怀里。
“你会变得和她一样?”
最后士兵醒来,将她装在笼子里,运送出去。艾默芮问维斯塔利。他否认了:“怎么可能,殿下。我是小型飞龙,怎么飞都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他后来问了他好多关于莪诺拉的问题,诸如她是怎么疯的啦,她为什么来吃国王,他父亲难道不防范吗。维斯塔利微笑着一一作答,其间她醒了,蹲在笼子的一角,沉默不语,不看任何人。
“龙很贪婪,亲爱的。特别是葳蒽龙这种大火龙——完全不是我能比的!他们首先得找一个主人,然后过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抑制自己的天性。”他说。
艾默芮吹了声口哨:“看来她没有。”
“她确实没有。我记得她似乎……”维斯塔利想了想。
“她拒绝了成为修女。连戴面纱都不愿意。”他补充道。
“好啦。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还有就是国王对她要求太多,今天烧这座城,明天烧那座。她还吃了太多尸体——我们已经给陛下过建议,让他不要靠近她,可能他终究觉得很愧疚。”他们登上一层,树影层层叠叠,阳光摇曳。疯女在笼中眯起眼,维斯塔利说现在他们各有正事,他去写信给奕欧,他们俩也要为加冕礼做准备……然而是莪诺拉忽然低下头,将头埋在手臂中,仿若哭泣,厄文才意识到,他刚刚失去了父亲。
(此事引起他略微思考。他从来不认为国王不是个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他永远得到最好的,而且很强壮。他认为他不该死在自己的龙——的龙爪下。他想到那被削掉的半个脑袋,可能和他的腿伤有关?)
艾默芮注意到到厄文在看他,然后厄文明白他们在想同一件事,再然后艾默芮也明白了。他冷起脸。他矢口否认这和他给国王造成的一点伤害,有任何关系。那是个意外,五月,艾默芮生日,他觉得封地太小,发了脾气,躲进城堡中不肯出来,于是国王将城堡围住,带着一群人进去找他。他向来很冲动,暴躁,没辨明来人便将对方挑下了马。国王手下留情,他却不。
“别吵啦。年轻的老爷们,我们得团结一心,接过国王未尽的事业,你们要是想流会眼泪,那倒是自便。”维斯塔利在他们的肩膀上各拍一下:“你们还有一半领地被自己的叔父占着,一半的财富被他贪着,一半的人民受他的压迫。你们只要少争吵一点,便有一半的领地多,当然,要靠你们自己——帮助你们的兄长,一点一点地夺回来。”
“奕欧?”艾默芮嘟囔一声,摇头。“我现在只想知道,下一只龙在哪里?”
他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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