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将手举到胸前,眼镜差点要从鼻梁上滑下,口中发出细微的请求声:...请您!一小时内他已经做了三次这样的动作。莪诺拉和拉斯蒂加出去后苏迟迟没有从浴室里出来,他很焦急地敲门,门内寂静,连水声都没有。潘拉开门,蹲在盛满水的池边将苏抱出来。他也稍微发了一会呆,水已经变得比空气中的暖意更凉。苏被人抱起,受到惊吓,无力的手拍在他的脸上,口中说着:...不要靠近我!并不痛,但眼镜下滑时磕到嘴唇,金线又挂在耳边迟迟不落下,他好不苦恼,第一次机会用完:...请您冷静。
苏和他道歉。潘的衣服湿了大半,佣人拿来毛巾为他擦拭,他堆出自认为温暖的笑脸安抚她,但总归,苏双眼无神。没过多久百由走进屋内,语气轻快,似乎只是寻常拜访:最近好一些了吗,亲爱的?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好,我托人帮你带了新的香料。她将手放在苏的肩上,未戴手套的五指修长无暇,和袖口很搭,她抬起手将她的手臂打开,眉头皱起,嘴唇翕动,但最终一眼不发。潘低头,眼睛在鞋面和桌面之间乱瞟。一方面是恣意的贵妇,另一方面是心情很差的女孩,哪一方其实都与他无关,就算想要开口,似乎也是僭越加多管闲事。
哎呀。真麻烦。如果维斯塔利,应该要这样说。结果百由竟然很耐心,弯腰坐在她身边,拿来一把梳子,随意地梳起她的头发:苏的头发干枯粗糙,百由温柔叹气,为她编起发辫:好可怜啊,亲爱的。如果你觉得世界对你不公,也无可厚非。不过之后还有更加难熬的事哦?你父亲正在考虑要把你嫁给诺德公爵的儿子呢。虽然结婚也是游戏而已。她一笑,用手指着自己:你看,比如我,就玩得非常高兴。不如学学我?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学得更好也说不定。潘心道这是哪门子安慰,瞥见苏的表情,近乎呆滞,不知有没有听见。
走出房门百由和他并肩前行,声音仍然清脆:您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潘笑得很勉强:哪里,以为您会发火呢。潘累了,语言上未加斟酌。百由仍然笑容明丽,取过仆人递上来的手帕,将手指上的清水擦干,戒指闪闪发亮,潘的目光不由自主跟随她手指随意展开,再合上,像花瓣细长的草木只随心意开放。为什么要发火呢?她有些奇怪。没有这个必要。我给苏定下了一些....采取必要措施的限额。会有更严重的地方用到这些小技巧,比如这样。她突然停下,一只手放在腰后,胸口向他靠近,表情严肃:比如这样,潘先生,您刚刚是不是妨碍了我的龙和我的王兄做检查?潘连连后退:...请您!她眼睛里像有颗寒冷的星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都是在做戏罢——想到这点潘便觉得很无奈。和百由待在一起真累。
她一转身便给两人各端了一杯茶,连经由仆人的步骤都省了,眼看进入密友模式。茶叶产自沃特林,潘很熟悉,热气在她唇瓣上绽开,晕染一片淡淡的红,她抿着杯缘,神情若有所思:潘先生,感情难道和换衣服一样吗?孛林暖和得仿佛不需要穿衣服,所以只好根据场合的需要换上需要的衣物。她叹气:刚刚和苏说话,好累,像是把衣服都脱下,现在什么也没穿。她语气暧昧,潘又举起手:....请您。她对着他的反应再次微笑。无论如何,百由似乎很喜欢捉弄他。维斯塔利也喜欢。虽说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患呢?潘有时考虑。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像无关痛痒的夏风一样,他也就一笑而过了。就连隐约意识到这也是他被捉弄的原因,这一念头也没有。出去时苏和哈默林都没有出现,剩余两人站在门口,马抬蹄嘶鸣,莪诺拉一脸恼怒,看上去终究还是惹到了马匹。潘刚想抬手,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拉斯蒂加的指套带着与夏季不符的凉意,抬起的手臂被其触动,缓缓落了下去,到底没有举起第四次。
但话说出了口。潘苦笑:....请您。拉斯蒂加松开手,声音在他耳边:不要着急,她马上就会解决。他只好点头。其实他更希望他能站开一点.....
*
回程时莪诺拉手指上的黑甲还未消去,潘因此记起夏季也快过了一半。三月停滞仿佛长久滞留的假日,一再作为安慰被提起,反之绝口不谈其结束:她原本没有戴指套就是因为炫耀她不需要掩盖的手,结果指尖垂着枯干柳条一样的细刃,看似无害实则锋利,首先伤到的是自己的脸颊。血液稍微渗出,很快被黒鳞覆盖,她因此怒不可遏:....拉斯蒂加!!被点名的人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不介意也可以咬我。指套的银色明晃晃的,莪诺拉瞪着他,下一刻按住他的肩膀,依次咬过他的嘴唇,左脸颊,最后是掩在黑发中的耳。拉斯蒂加发出笑声,除却鳞片缓缓长出的声音和混杂的粉红体液,两人仿佛在互相亲吻。潘目瞪口呆,转头看百由。她望向窗外,面无表情,似乎全然未加注意。他翻动眼皮,也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实际上百由是否有在意呢?莪诺拉靠近百由时轻得像猫。对方瞥她一眼,眼神冷淡,她原本就萌生了退缩,顿了一下还是将脸靠到了她肩膀上。百由不说话也不笑时便是典型的诺德相貌,肤色洁白瞳仁冰冷。潘干笑着看向她时她正挑起眉毛,手臂抬起仿佛拂开叶片,莪诺拉不加防备,顺着马车的走向,差点倒在潘身上,他举起手臂,不知往哪里放。这时拉斯蒂加向她招了招手:到我这里来。原本他在看窗外,此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莪诺拉于是向百由做了个鬼脸,换到对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两人身高相仿,姿势刚刚好,她交叠双腿,手指和拉斯蒂加的小臂轻轻缠绕在一起,表情舒缓,很快睡着。百由的眉毛毫不掩饰地蹙起,不过他仍然回以微笑:...您也累了吧?很为苏感到忧心吗?
她慢慢开口:和她说话很耗费精力,您也这么觉得吧?她一转头,望向潘的眼中。他一下感到很无力,小声说确实如此。身体不好会容易造成心情不佳,对吧?嗯。尚在清醒中的两人发出和缓赞同声,像是哼唱夏季的歌曲。潘只是好希望马车快点到王宫,今天难道是夏至吗?好长好长...每天都好像在夏季的最中间,再和三人中任何一人待在一起似乎都能让他精神衰弱。有一会,除了石子被车轮碾过的声音,只有莪诺拉的呼吸声还夹杂在风中响起。不知是清醒还是梦话,在通过连接外城和内城的第三道桥时,她向拉斯蒂加的方向更加靠近:...手指,好痛。护城河的河面上弥漫起因为夜幕降临而袭来的冷气,潘也望向她的方向,不经意开口:...痛?我听说你们不会痛....
其实不算是听说。但这不重要,起码他认为是这样。拉斯蒂加正在修剪她的指骨,方法之直接让潘怀疑她如果真的感到疼痛,是因为他直接将她的骨刺拔了出来。血液漫出来的地方不久被黑鳞覆盖,但多少比枝叶一般的外展骨更便利。他抬头看他,微微一顿:她在...说梦话呢。莪诺拉的手宛如少女,与她给人的印象一向不搭。停顿的间隙,最后一根骨刺也被拔出,他脸色平常,似乎真的只是修剪某人的指甲:我们不会痛。两人的头发偶尔交缠,他一边说一边将它们分开,语气甚至有些好奇:说到这个,苏真的很怕痛呢,潘先生?我小时候,维斯塔利也告诉我,痛是一瞬间的事。他的教诲确实帮我理解了‘瞬间’究竟为何物....不过,这应该是莪诺拉的结论。非常完美,非常有灵性,我认为应该由她亲自来告诉你。
他们到达孛林中心时百由问他要不要进入内廷做客。潘心说谁会想去上班的地方做客,赶忙婉拒。一方面是不想跟他们再待在一起,另一方面是不想碰见国王。虽说国王一向很照顾他,或者以他认为的方式照顾他,显得将他类比于马车中的三人显得十分忘恩负义。但他则是另一程度上的难以招架。潘,这个方案不够完善。潘,我需要一个更中和的方案。潘,有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总管还是教会的一般职员,如果你这么喜欢去做义工,那么我可以将你变成义务总管,你看如何?潘只好说您的威胁真幽默,虽然这话也说不出口....结果隔着一扇窗户两人还是见了面:国王那天穿着一身白,很醒目,见了他只是点点头,注意力在另一边。他听见他和百由说话,嗓音有点哑:你把他带到哪去了?他仿佛看见她随意地走下阶梯,耸耸肩说:没有带到哪去,他又不是小孩,和你一样大。百由笑了笑:我忘了有时候你真像个孩子呢,厄文。
于是拉斯蒂加只好首先下去,留莪诺拉一个人在车上。她起初没醒,安静地睡着。在潘靠近她时猛地睁眼,吓了他一跳。她很得意:吓到了吧?她笑起来时微微侧着头,因为熟睡而蓬松的红发垂落肩上。他问她什么时候醒的,她随意靠在椅背上,似乎并不着急离开:我好像一直没有睡着....她宛若喃喃自语一般说:不知道何时开始,就算在三月停滞中,我也开始睡不着了。他说他也是这样,就算眼睛闭着,意识好像也醒着,捂上耳朵,声音也能穿入。车内只有他们两人,潘的手撑着车的边缘,空间显得如此之小,她忽然又从那种入神的状态里走了出来:算了。她说。算啦,说这种事好无聊,你不是想听关于‘瞬间’这事我的看法吗?连拉斯蒂加都夸了我很久,这可不多见.....
他没说想要听。但总之她说了。起初,痛是存在的,比瞬间更长,是几天,几小时,几分钟,几秒。他们的时间也无比漫长,白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而白天结束之后,夜晚也一样漫长。他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充满黑白的两季岛屿中。一半,太阳是月亮;一半,月亮是太阳。但最终,痛开始消失,时间流逝,四季爆发一般经过。春日加速进入夏季,夏季坠入秋季,秋季爆裂开来进入冬季。她从未读过那些书,但复述出了其中文字,他因此很惊讶。她不以为意:怎样都行,怎样都行吧,拉斯蒂加?但唯一重要的是,瞬间变得短暂,如此短暂,他们因此不再感到痛了。讲到结尾时,莪诺拉将手在他面前用力划过,像一面黑旗,他再次后退,让她感觉很开心。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在注视中,她的瞳孔宛如阳光之环扩大,丝绸外展,绽开虹色光芒。他不禁颤抖着摇头。此时,门再次被推开,拉斯蒂加站在门口,向她伸手:来吧?来我这里。她起身走向他的方向,落入门外黑暗和光影交织的夜间。百由吩咐车夫:送总管先生去他要去的地方....无非就是工作,工作罢了,他是个工作狂,你也知道。她向他告别:再见。很高兴见到了你。下次再见。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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