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
诚如此言:迪彩.丹涅瑟是位举世无双的神子。即使在获得了‘神子’这一称号的圣职里,也鲜少有人与之比肩。X估计过:迪彩.丹涅瑟在下一位神子出现过后便下落不明,虽时常有人声称见到了他,但在教会的记录中,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是位造诣精深的人文学者,通晓多种语言,懂得天文地理,各地,各个民族,或大或小的轶事,很少有他不知道;至于破译了神谕密文一事,更是帮他赢得了‘神子’这一称号。在迪彩.丹涅瑟居住的白塔内,顶部有个极为旷阔的房间,只有一张洁白的象牙斜桌。天顶四壁浮现出花纹似的密文,用九种语言写就;屋子的四角,分别摆着星盘,六分仪,日冕和一只去了一片的圆球。绸缎般沉重的地图,成堆放置在角落;平日,他就在其中破译密文,再将讯息传递给其下的各级圣职。而若非要出行不可,非得带上所有蕴含了密钥的经文,以防无法接收到造物主的旨意。
这位神子所完成的所有工作里,最著名当属‘东方的覆灭’一条。在这件工作完成前,水原没人知道他离去是要做些什么,有本讲述第七次选王前轶事的书籍写道:
“….这位神子甚至有一个精致,经过深思熟虑才去的东方名字。他与“高人一等者”和“造物主”经过了数年的讨论,这几年里,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踏出。三餐由神甫端进去,衣物由主教送出来。但他既不需要进餐,也不需要换洗衣服,当旁人问起他房间里是什么样,他是不是已经蓬头垢面地像一头野兽,窝在书桌旁,和高墙后的圣哲一样,那些进过他房间的人怀着一种赤诚的敬佩和恐惧描述到他的房间,他的样子。他仍然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衣服,脸上光洁无须,眼中有着空虚又绚丽的光亮。他没有摊开任何书,但手中的笔不停地动,他们进去时就帮他换墨水,拿上新的鹅毛笔,抚平纸张,他向他们微微一笑,然后运笔如飞……过了两年半,正好是圣显节的那一天,他走了出来。仿佛一个司空见惯的早晨,他和见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学徒,讲师,神甫,主教,男人,女人,甚至和花与动物。他面目如同油彩一般流动,美丽神圣得不可方物。在正午,他宣布道:‘我已获得了神谕,即刻便会出发,完成祂赋予我的使命。诸位是有福的,我回来后,当把神谕的破译方法便教授给你们。你们应当谨遵其指导,在神谕出现时,即刻进行破译,防止邪恶滋生。’”
之后,他便启程前往东方。对于沿途见到的每一个出生水原地区的人,他嘱咐他们在第三次新月出现前赶回水原:到时候,东方的水将变成火焰,陆桥坍塌,你们将一道被烧成灰烬。承担着火焰的将是月亮,他因此微笑着多加补充:不要忘记欣赏最后的月亮。这些在路上遇见了他的水原人,回到故乡后倡议同乡珍惜眼前的月亮,但很少有人相信,他们能亲眼见到迪彩.丹涅瑟,而至于月亮一事,留待日后悔过。在她坠落的前一些日子里,她看起来仍然温柔和蔼。
迪彩.丹涅瑟依照神谕,选出了将被带过六道陆桥的一支东方人。这支东方人,后来是沃特林一带的显赫家族,承担了神谕破译的大部分工作。其中有四位尤为著名:醪。他被称为‘听神者’,神谕记载他寿命可达二百七十四年,他也确实活到了这一年岁,青春永驻;耘。他很早领悟了破译神谕的秘密,却选择了返回故乡;齐。齐是醪的女儿,孛林家族那对叛教者兄弟的母亲;以及七次选王后最负盛名的学士,潘。
他们的记录由X代为记载;当迪彩.丹涅瑟厌倦了火焰之后日复一日的工作后,他就会选择暂时休息,而X得以暂时睁开眼睛。
X
X尝尽了背向命运逃窜的苦果;同一时间,这一果实虽然苦涩,但却是由九位‘高人一等者’精心为他设计,就算世上最深思熟虑的工匠厨师,制作点缀出一样菜品,又是果腹的佳肴,又是迷人的装饰,也难以触及毫厘。这事开始于他刚被海浪冲上岸边,意识迷蒙之时。周遭的教士半身浸在海水中,棉布衣袍未绾起,像海藻一样漂浮在他周围。他只觉得脑内空空,唇齿间漫着的是一种炭火似的甜美焦灼,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那时什么也不记得,既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何而睁开双眼,唯有坠落的感触以及死里逃生的庆幸留存下来,使他张开双唇,说出他的名字:迪彩.丹涅瑟。这名字像藏于胎中的寒冰,彻底将他唤醒,至于他想张开呼喊,说出自己并不叫这名字,也从没听过这名字时,站在四周的教士们伸出手来,或捂住他的双眼,或捂住他的口鼻。他们做出这一举动,是因为亲见神显,情迷意乱,只能伸出手,触碰他未被衣物遮盖的皮肤。掌心的海盐味,汗水味,笼罩如黑夜,让他哑口无言,错过了唯一一次讲述真相的机会。若能记录下海鸟玻璃球似的眼珠中,那一瞬间的样子,人们能看见和海岸边,人群将他围住,像株自深海上升的花束,张开柔软黑色的花瓣。花瓣中心,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抬头张望,双唇微张,挂着恍惚的微笑。仿佛在这一瞥中,他就此升上神坛。
这是迪彩.丹涅瑟轻松登上神坛的故事。不过,对于X来时,惊骇还持续了好一会。他并非时时能思考:大部分时候,他就是迪彩.丹涅瑟,迪彩.丹涅瑟就是他。这不知从何而出,原本有些离经叛道的名字,不仅接纳了他,也接纳无数向他涌来的人。这些原本对他抱着怀疑的人,聚集起来,将他的出生说给人们听:这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孤儿,顶替神名的骗子。他过去是沃特林的一个锁匠,曾犯了偷窃的罪。但当他开口时,他们就停下罗织好的罪名,那本他时常握在手上的经文,好似有无限的魔力,至于他的声音,更是胜过一切乐章;最后,连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哪里是那个锁匠呢?那个锁匠,他的亚麻色头发肮脏蜷曲,沾满灰尘油渍,而迪彩.丹涅瑟的头发,鎏着阳光色的华美光芒;锁匠的眼中,装满了城市里狭窄的小巷,而迪彩.丹涅瑟的眼中,情人看见玫瑰,教士看见天堂。在这样的一瞥中,过去的回忆融化了,X,经由对他的讨伐和屈服,就此化为无可寻踪的碎片。彼时他原本满腔怒火,想要尖声怒吼,眼前却闪现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唇,听见数不胜数的祈祷与欢笑,好像将狭小世间琳琅满目的欢乐,一一摆在他面前。日后,迪彩.丹涅瑟身边这不加忌惮的狂热气氛,被归结为‘圣显’的一部分,除非一意孤行的叛教者,少有人能拒绝这一诱惑,仿佛爱和酒一同倾倒而下…他之所以屏息凝神,便是因为:他也拒绝不了这一氛围。
但在最初的几年里,在‘造物主’和几位‘高人一等者’看来,他仍然处在令人叹息的叛逆行径当中。每当那狂热的氛围稍稍褪去,他就开始抗拒他方才还享受着的,海上的摇篮。祂们对他的轻声细语,此时也不再是幻觉,他便用愤怒的吼声来回复。那本某日忽然出现的,香气怡人的经文,被它扔进火里。他这么做,是期望如此一来,它也像人的灵魂一般化为灰烬。这样做的数天之后,这本书像堆在一起的花絮一样,重现出现,而当他翻开他的封皮时,里面原是做工精良的白纸,慢慢地,字符涌出,不断变化,日后人们将其称为神谕;当他认识到无魂的外物确实无一例外受到这些宇宙之主的影响后,他则在自己身上寻求出路。起先,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具划伤脸部,一方面,他怀疑这具身体会次次愈合,难道他不是被烧死了一次,又重返人间了吗?另一方面,他也害怕这身体无法愈合。越是待在这名为‘迪彩.丹涅瑟’的火焰中,他越是发现他仍然存在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然而,那本神谕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呢?结局是遍寻不着,他成了唯一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怀着这样的忧愁,他不断加深脸上的伤痕,直到人们发现异样,对他的所作所为窃窃私语;他听着,做着,准备好了迎接下一次失败,但它没有来,故作姿态般:他惊喜异常地发现伤痕并未愈合,而随之刀伤愈深,那些细碎的低语声,此时也渐渐低沉….
在白塔的窗口前,迪彩.丹涅瑟划着一刀又一刀。细密的血流宛如血红的花田,坠落在洁白的窗棂上。这座白塔如此高大,以至于能看见他的从来只有经过的鸟雀。他们漂亮,精致的双眼中,他像雕刻一件工艺品一样,挥动着那把银刀;正如水原许多著名的屋宇一样,这是间没有镜子的房间:迪彩.丹涅瑟的白塔,厄文.孛林的卧室,孛林的圣灵长廊…在这些房屋内,人们被迫注视自己,而不是镜子中的虚像。X,曾是位锁匠的学徒,略知一些雕塑知识,但从未雕刻出如此精美的作品,在做这件事时,内心的满足和安慰几乎要将他充满。这几年中,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失败。他不信神谕所言的晴天大雨,而在雨中被淋湿,这是个温柔的开端;神谕所言,有名男孩会被落下的匾牌砸中,于是他就等在那块匾牌旁,要将那个男孩领走。然而,没有男孩,天气是那么好,他一时恍惚,人们纷纷向迪彩.丹涅瑟问好。这时,那男孩走来了,手中捧着一束花,唇瓣向他张开,好像要说他的名字:那个不是迪彩.丹涅瑟,而是属于X的名字。他的唇瓣与花瓣一样留在他的记忆中,他难以忘记他的脸。神谕是无法改变的吗?那为什么这伤口还未愈合?
他的刀停了。一种甜美,柔和的感触流淌在那些伤口里。他听到一种饿极了的人才知晓的声音,那生肉被轻轻撕裂,比丝绸还美的开合声。一整个城市的鸟他停在他的窗前,人们驻足而立,呼唤带花之人。他们看见他的样子,向他抛起明黄色,月白色,猩红色的花束。花束落了下去,而花瓣来他身旁:那些鸟张开榛子色的鸟喙,吐出一团又一团的花瓣,好像他们就是花做成的。好一会,他一动不动,任由花瓣在他的血上漂浮。阳光下,几串亮红色血流,从白塔的壁上流下,不知干涸,一直落到地面。人们用手去碰他的血,这下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迪彩.丹涅瑟;迪彩.丹涅瑟抬起头,脸上浮现微笑,手指拂过自己的脸颊。倘若X能看见他,应当为自己骄傲。因为人们说,神子雕琢了自己,变得比往日更美了。他显得光彩照人,让最恶毒的人羞愧,而这是X雕刻成的。他的手指在碰到脸颊的瞬间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稳稳当当了;他又沉浸在那种恍惚中,被一只手抚慰着。
那之后,X便放弃逃出这名为‘迪彩.丹涅瑟’的火焰。他不愿意当这面欲望的镜子,因此时常移开自己的脸。至于到了那天,‘造物主’提出,他能选择自己结局时,他才再次感到雀跃。
逢濑
切勿让我有灵魂——这件事,X自从为‘造物主’服务以来,就一向想向他提出。无魂之人,自第一位在水原生活的人睁开眼,变成了一句挖苦或为人迟钝,或道德有缺的俗语;然而也是从最开始,这从不是单单一句挖苦人的话。花草虫鱼,生来被安排了位置,探寻的乐趣,生命的欢喜,无一得以体会。‘造物主’将这权柄给了人:身处世界中央,他可以选择何时睁眼,何时闭眼,去往何处,成为何人;然而祂亦可以将其收回。这一收回灵魂的惩罚,向来是水原地区的大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即便身体同灵魂一同被焚为灰烬,也胜过灵魂归于空无,身体留在世间,永世受苦;未知此刑法的年幼孩童,心中没有对宇宙之主的敬畏心,是至极自然的事。然而只要亲见那斑驳光彩,如何从人的眼中消失,只要心存懦弱之人,便不会铤而走险,犯下偷盗欺瞒,奸淫叛乱一类的重罪;而性格暴烈,无从阻挠之人,心中也将永远留存难言的阴影;水原地区的人同于这一刑罚的恐惧是这样的深。以至于当他们知道六座陆桥之后的东方,人们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惩罚,轻而易举地接受了‘造物主’的判决:这荒唐的路上国度值得这样一场天火。因为他们的灵魂竟然紧紧同肉体相连,肉体与痛苦的桎梏毁于灵魂的剥夺,有罪无罪,皆眠于宽慰。
由迪彩.丹涅瑟带过六座陆桥,来到水原的一支东方人,见到这些无魂之人,也大为惊讶。自东向西,沿着曼(main)河的水路,一直抵达沃特林最西部的高原,这些外乡人除被孛林拒之门外,几乎一一经过了所有重要城镇,其中便包括了这些无魂者的逗留地——六大逗留地中,最有名的乃是被称为‘亡者之城’的葳蒽。正是在这座城市,东方人头一次见到了不听不言,却日日劳作的无魂之人。这支东方人,那时经过曼河上的一座大桥,仿佛一支被驱赶着的羊群,在一位无比尊贵羊倌的带领下,经过这条水原动脉;这条大河,发源自葳蒽北部的高原,在其上部形成了一座大湖。上葳蒽和下葳蒽,便被这片湖泊隔开,而经过这片湖泊,随着地势向南部倾斜,曼河的主干便呈现眼前。当时,正值初冬的清晨,宽有数十米的水面,带着道道紫罗兰色的阴影,一座石桥临水而立,横跨河谷;东方人沉默,小心地,沿着桥身向对岸走去,正在此时,仿佛天空中的一朵流云,遥远的河面上,隐约飘来几具人的尸首。这些缠绕在一起的尸体,不知是因为浮肿,抑或是被激流携带,像株高大纤细的花木,漂浮在水面上;随水流,那些残骸愈飘愈近,东方人猜测:那会是谁呢?为什么这般无助地漂浮在这水面上?他们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同样可怜自己:正如这些水中的尸首一样,他们也如树叶般无所依凭,唯有在水流的慈悲下,去往任其心意的地方。不过,更让他们觉得心神荡漾的是,这些身影,在靛蓝色的水面上,不给人任何污浊,悲惨的感觉,只有一种纯粹的哀伤之感,极为合称,仿佛他们就该在那里,点缀着水面,用那发白的面孔,留下一道道蓝色的影子。
迪彩.丹涅瑟,那时也看见了这漂流而来的尸骸,他原先就打算在葳蒽让这些外乡来客见见无魂者的样子,好让其中心存侥幸,想要返回故乡之人,认清‘造物主’的威势。然而在那瞬间,他的心中涌起了极大的波澜,仿佛一匹暗藏于心的野兽,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于是那原本该说出口的话迟了一会说出口;其中有名叫耘的东方人,他与迪彩.丹涅瑟关系最为亲近,那时也站在他的身边。平日,他很少抬头看他,因他畏惧他脸上有时过于无情的温和。他对万物展现出来的温和,很好地说明位居‘神子’这一职位的圣职,对人们的威慑。凡是曾被这职位选中的人,哪怕千方百计地抗拒,也势必因此氛围被一眼认出,仿佛白羊中,有一匹生了黑色的皮毛。然而正当时,那些尸体漂流而来时,他却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颇感惊骇,因为迪彩.丹涅瑟的眼中,竟浮现出幸福的神色。这发自内心的虔诚欢喜,哪怕不以微笑示人,也使人久久震撼,倘若知道了他眼中所见的景色,凡常之辈定被虏去心魂,变为与这水面尸体一般,无魂轻盈的残骸;而当是时,他们还不知道此事的存在:顺水飘来的尸骸,正是那些失魂落魄的人。东方人看见的这番景色,也正好倒映在迪彩.丹涅瑟眼里彩虹般绚烂的喜乐中。他们见到:这些花木般的尸骸,在桥身约莫三十码左右的位置,仿佛被天光唤醒的走兽,以水面为天蓝的草地,舒展身躯,一个接着一个,自水面起身,循水流徐徐的河道,向对岸步去。宽有百米的水面上,宛如一顶花冠抽枝展叶般展现身形的是些年轻的女人,戴着白色的头巾,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裙,无人互相搀扶,手中提着白色的鞋,仿佛亮着苍白灯火的提灯;
桥上的东方人,没有人能看见她们的面孔,然而那些在白色头巾下,隐约可见的面孔,只透露出一种极美的感觉。这与迪彩.丹涅瑟给他们的感觉不同,这与五官的和谐和殊胜之处,也再无关系。实际上,这些初见无魂之人的东方人并未产生错觉:但凡失魂之人,生前无论美丑,一旦被剔除灵魂,皆给人洁白轻盈之感。待到她们顺着一道倾斜的道路,踩出一条泛有涟漪,来到他们身前时,那不给人留下任何印象面孔上的眼睛,才得以被窥见。水原人最喜爱的一类眼睛,便是无魂之人身上,罪孽和德行都消失殆尽,完整美丽的瞳孔。而那名叫耘的年轻人,正是在迪彩.丹涅瑟的身边,与一位无魂者相互对视。顿时,他忍不住伸手,去搀扶她的肩膀,差点落入水中;至于那名无魂者,则视若无睹地离去:自始至终,她自然什么也没有看见。那白色的头巾,仿佛入水之鱼,隐没桥下。一个接着一个,无魂者向着更远的水面走去。而被迪彩.丹涅瑟抓住肩膀,才没落入水中的东方人,则听到一句轻盈的感叹:何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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