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何其幸福。这便是迪彩.丹涅瑟对无魂者这一存在的感慨。便是迪彩.丹涅瑟本人,也不敢对这思绪多加追究,何况是听见了这句感叹的东方人。这话像火后的灰烬一样落在他身上,而裹挟话语而来,迪彩.丹涅瑟的声音又一向华美灼热如同火焰,让他领会灼烧一般的感触。所有东方人里,当属他与迪彩.丹涅瑟最亲近,也属他对他及他身后‘造物主’恐惧最深;东方人在河面上与这一支零星散落的无魂者邂逅后,一直沉默无言,忧心忡忡地在山野间跋涉。而迪彩.丹涅瑟也一言不发:他这时记起了他启程前往东方时,被一阵狂风改变的神谕。见到那重新排列在一起,清晰明了的密文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炽热狂喜地抢在他之前开口,说与其永远做祂的神仆,他更想变成一只狗:..切勿让我有灵魂!这声音如此狂热,仿佛一个住在沙漠中,畅饮人血的狂兽,等到他抬头,鸟雀飞逝,这声音又消失了,当他抬头探寻‘造物主’的旨意时,树冠罅缝间的光耀彻林间,令他闭上双眼:他知道,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由那叫X的男孩,于他简陋,粗野的栖息地向他发出冰冷的吼叫。
如今,他已经惯于包裹在迪彩.丹涅瑟的外壳中,很少睁开眼睛。迪彩.丹涅瑟的眼睛,仍然是他的眼睛,扫过欢乐的平原丘陵,听见祝礼的赞美声;然而,这欢声麻痹了他的感官。他看了,却没有见到;经过,却没有听到。惟有注视那封存在山地高原的无魂之人,他才以慵懒,高高在上的态度醒来,清晰地赞叹道:多么幸福的人!他们无血色的双颊,仿佛染上玫瑰色的光彩,像无主羊群一般悠闲移动的态度,更是让所行之处,都泛起纯洁的涟漪。X在说完这句话后,将闭上眼睛,让这话的余音,在一个颇为广阔,不见光的空间中兀自回荡:多么幸福,多么幸福的人们!就连迪彩.丹涅瑟,也有一时为之恍惚,驻足不前。这声音久久回荡,竟与‘造物主’的声音相似。诚然,赞美祂所创造的生灵中,最不幸的一群人,的确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然而谁能说其中没有简单纯善的道理呢?这男孩仿佛早已作为一个极幸福的个体,消失在他的躯壳之下。然而每当‘造物主’亲自开口,X便也会醒来,从中天的空洞中,两种声音一道传来。这男孩好似不满‘造物主’冰冷的口吻,率先作为磷火坠落,仿佛浇头火焰,覆满他的身体,直到祂降下如雪音色,言明不久后将发生的事实,方才使他视界清明。迪彩.丹涅瑟佛油彩一般,炽烈燃烧的柔美之声,将这男孩二度焚毁:全能的宇宙之主,一切如您所愿…然而这场曾让他失去身体的美丽天火,也次次让他再次醒来:在这般逆转的,寒冷的火焰中,他以燃烧的触感获得意识,化作他的镜子。在这遮蔽视听的天神之火中,他得以见到自己面容,于这瞬间的交汇中,两人一同被焚化为灰。
他正是在月亮坠落前的最后一次满月时,再次听见两人交相争执的声音。东方人在迪彩.丹涅瑟的带领下,走出上葳蒽的山岭,在月亮攀上最高空时,他们齐齐在面前展开的风景前停下脚步。因为不仅是迪彩.丹涅瑟不再动作,连谷地里卧于草地的羊群,也抬头看向月亮。下葳蒽的广阔天地,那时尚是死水壅积的平原,往后被葳蒽家族分割争执的肥沃土地,仍将一半身体藏匿于沼泽中。月光下,下葳蒽的平原像位仰卧的女子,展露在他们眼前:一道洁白的绝壁,自天顶俯视他们。而在他们的脚下,无魂之人在无水的河床中劳作。由着他们的位置,这往日只被群鸟日月所见的图像得以刻在他们的脑海中。无魂者四散排开的阵型,恰似女人的血管经脉,远处,沼泽是她浓密深黑的头发,他们身着黑衣,用铁镐撬开的僵硬的血管,周围,是洁白的羊群。这无暇的灵魂,陪伴着无魂的肉体,在这被两道绝壁包围的河床中劳作着。等到夜过一半,牧羊犬像个牧羊的男童,从高处的丘陵,窜入羊群中间,羊群在夜中起身,沿着砾石遍布的河道,缓缓走向另一侧的村落。而这些身着黑衣的人,不知疲惫一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像被绳索牵住,以一株黑色花束的模样,成百上千地被羊群拖曳而去。见到此景,东方人皆缄默无声,没人来问询他的意见,而他却忍不住问出口:
这哪里称得上幸福?然而这男孩时常比‘造物主’更莫测,比九位‘高人一等者’更高傲,时常逃避他的问询。迪彩.丹涅瑟知道,他一直为自己失去姓名来处而怨恨他,然而,此时他想道:难道他的名字,原本不可能就是迪彩吗?他知道,这男孩一定也想道这点,更加将面容逃离他的目光。然而在最后的月光下,无事可藏匿,他脸上浮现狡黠胜利的笑容。此时已经明了,一副画面涌入他甜如蜂蜜的双眼:他往后会失去灵魂,回到他现在所站的地方。上葳蒽寒冷的湖面与石墙,就是他的归宿。这男孩正是为此事欢呼雀跃:没有落入神的手里,没有戴上葳蒽家族的花冠,没有作为人死去。他将永远藏匿在石墙之后,见到世上最强大的国王,最执拗的叛教者;而这一切都再与他无关,随着月亮的坠落,他最终将有世上最完美的眼睛:因为她要落入他眼中,斑驳破碎,从此圆满。
闻彦
他穿着一件裹身的长袍,腰部以下开为便于迈步的斜幅。领口足有三层,布料硬直,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部。他是很禁欲的,在去往水原之前和之后都是如此,因此人们很难想象,这样的身体往后孕育出了水原最耽于欲望的灵魂。醪曾经留着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垂过膝盖,但在迪彩.丹涅瑟被他的一位同族领到他面前的当天,他将这条辫子剪去;据说他年幼时头发曾是灰色,随之年岁渐长,方才变得光滑黑亮,很像沃特林的年轻女子;他快过世时,容貌更宛如少年,令劳兹玟地区的居民对他大为赞叹。水原人称呼他为‘听神者’,因他是迪彩.丹涅瑟之后最富盛名的神谕学者,而在家族领地内,无论男女老少,都称呼他为‘闻彦’。去往水原地区的东方人,从未传播他们携带去的字符文化,唯有被他们收养的年轻人,才能辨认那如图画一般的字符,因此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被称为‘听神者’,是因为他原本的姓名:东方人对神是不热衷的。他们乐于追求任何能与信仰带来同等慰藉的事物,因此神是个老旧物件。在东方人遥远的过去,祂们的名号后面一向加有‘彦’这个字符,而至于醪的命运,便被写进了这个名字里:沃特林公爵的领地上,他有劳兹玟伯爵这一世俗称号,而选民的国度里,他又被称为‘听神者’,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比他本来的名字更能说明他的命途。
被称为‘闻彦’的这东方人,很年轻时便显出了异于常人的追求。他出生在一个古老显赫的家族,历代以学识渊博闻名,时常到辉煌的大国都出任官员。然而他从小就对读书做官略无兴趣,却仍然是个勤勉好学之人;他对水原文化尤其感兴趣,却从不与周遭偶尔能见到的水原商人谈话。他的天性被写在脸上:有这种古怪平静的人往往被认为固执且工于心计,而这也确实是他的为人——转述这一事实的,是那位与迪彩.丹涅瑟最亲密的东方人。耘在离开家前,醪已经是那一任族长,平辈大多只按他的心意行事;长辈虽大多对他颇有怨言,在他面前却不敢指摘。他如今想来,认为他的这位族兄和迪彩.丹涅瑟身上的气质颇有几分相似。他那时还不知道,正是这一气质,让水原人接纳了他的族人,也正是这一气质,将一位位神子,领上了神坛;至于身负这样的光环,却一意孤行的叛教者,更是如火灾难。
对于他的故乡将被焚毁一事,他很早就有预感,由于这预感毫无道理可言,族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大多只是又惊又怕。倘若他是经文中独知真相,寡不敌众的先知,定会因离经叛道的行径被烧死。然而他处在那样一个位置上:他的家族悠久而强壮,枝叶散在东方的各地。他虽然不像祖辈一样热衷与亲族联系,却享受了这悠久家族的福泽。像一位善谋远虑,又藏祸于心的君主一样,他牢牢掌握着他能触到的每一丝财产。在东方最后的岁月里,他的族人曾这么抱怨:他总是不知餍足地搜刮各地的艺术珍品,只要最老最美的,新奇玩意一概不要。而那些最老最美的物什里,凡被他认为是次品的,不管珍奇与否,一概销毁。碎的碎,焚的焚,一连多少年,那间屋宇里传来最凡庸之人也要心碎的毁坏之声;至于被他认为是美的,好的,无论是随意搜刮,还是大费心思得来,从此都不再见天日,被保存在屋宇的最深处。倘若收集的是书,则让族人统统抄写,直至背诵;而那些被他认为无用的书籍,则被弃置一旁。一段时间里,这些书似乎是最幸运的,既没有被他看中,也没有被毁坏。他那安静古怪的脾气时常令人叹息,认为这文雅辉煌的家族,要在他手中埋下祸根。而话穿到了他的耳中,他却从来不生气:他其实是个刚且不狂的人,比起金更喜欢玉。然而这些被他送走,换成黄金的玉石,终究同他们命中注定一样,去往应循之处。
这些被醪封存在大屋一角的书籍,有一日知晓自身的结局:当日清晨,他削去了出生开始就未剪过的长发,将族人召集到谷底的麦田中。正值初秋,麦穗齐人胸口,在风中摇晃如碎金,他命人刈去一部分麦田,将麦穗铺在土上——这些黄灰色的土壤,天上降下的雨水落到其上,立刻便会消失无踪,水流往往冲刷出很深的痕迹,与他们日后在劳兹玟的领地,竟极为相似,做完这件事,他命人点起火焰,将成千书籍与金黄的麦田变为滚滚黑烟。那时迪彩.丹涅瑟正好在耘的带领下,来到这一古老家族领地,见到这一场景。男人女人,或老或少,面部因为翻滚的火焰而染上赭红,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捶胸顿足,更多只是不解其故。醪站在一块稍高的平地上,被削得齐肩的头发中夹着麦穗,见了他,微微一笑,说的是教会的官方语言:欢迎您,尊贵的迪彩.丹涅瑟。我一直在等您。多年里,他从未将这门语言付诸唇舌;而究其根本,这语言根本不是他习得的,而是一个声音,经年累月同他说话,他无从选择领会的。一见到迪彩.丹涅瑟,他便知道是这个声音派来的使者,至于站在他身边,他这位性格温和却命途多舛的族兄,也正是在那声音的旨意下,被他放行。耘见了大火,很是惊讶,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见迪彩.丹涅瑟最早,知道了故乡无可逃避的命运,不知他为何要烧毁文字,一时间又恼怒又哀伤。醪则回答:我们的故乡必然被焚为灰烬,再无复原的可能。书中所写,即使字字珠玑,美不胜收,若不能亲见绝景,也毫无意义。与其让后人追求海市蜃楼,不如一并烧毁。至于尚且还想使用这文字的人,等到了新的家园,自然可以再创造新的书籍。
醪的一席话极言他对这一命运的看法:他早已知道东方要被天火所毁,无意更改,更坚信再无回复的可能。他带走了最珍贵的瑰宝,以很小一部分,便换得了劳兹玟的领地;而他的同族中,这一支原本可逃出生天的东方人里,有人最初便不信这一预言,未曾一同离开;而有人则半信半疑,每经过一座陆桥,便有人策马返回,再不归来;等到通过了最后一座陆桥,原本出行的人已经是十之七八。而等到天火已降,灰烬熄灭,还有无法遗忘故乡,陆续返回的东方的人,其中最后一位返回的东方人便是耘。他在最初离开的时候,带去了故乡的种子和泉水,而离开时一无所有,只留下了几首歌曲。他的下落从无记载,在他通过最后一座陆桥后,那座石桥轰然坍塌,落入峡谷之中,前往东方的陆路从此被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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