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
他的眼角微微下垂;少年时代开始,人们常说他长了一张不幸的脸,像块颇有恶名的玉石一样,有人说握在手里便会给那人带来不幸,而另一些人说放在身上,一旁的人会遭遇不幸。无论如何,人们喜欢他这张脸,即使他看上去让人温顺得哀伤。他在水原地区生活凡十七年,有时骑马出行,探索这片土地,有时则待在族兄‘听神者’醪的领地,做当地孩童的教师。劳兹玟地区之所以需要教师,是因为这块处在南北纵横山脉之后,唯有绵羊才能生活的高原上,常有父母都成了无魂者,自己却保有稚嫩灵魂的孩子。这些孩子,往往被送进教会,然而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便萌生了一种几乎笃定的柔情:他要收养这些孩子。他们是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既然迪彩.丹涅瑟说,他们再也没法回到故乡,为什么不尝试接纳一些新血脉呢?从他朴素的善恶观看来,将这些孩子纳入传统的东方家庭里,是对这片新土地的一种回馈;他不喜欢教会和修士,这憎恶是很柔和的,像微微蹙起的眉头,轻声劝说的声音,而对那夺取了他故乡的‘造物主’,他也再也没法将祂原谅。但是土地绝不该受责怪,即使是劳兹玟这片只长着齐腰牧草,夏秋枯黄的贫瘠土壤,也让他喜爱。他将故乡的种子种在了劳兹玟的土地上,而装在瓷罐里的泉水,则由他收养的第一个孩子亲手倒下。这个孩子日后成了劳兹玟地区的佣兵队长,敬神后三度出任大主教;他是水原地区最长生的凡人,见证了这片土地两度毁灭;而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也确实从来没忘记他的养父。
由这原因,及命运天生的镌刻,这名东方人被称为耘。他写作字符的东方名字,被广泛解读为‘靠在泉水边的人’,因他在旅行途中,尤其喜欢经水之地。无论是咸涩的海水,还是雪水溶成的山泉,都能让他感到喜悦。和醪不同,耘获得水原人的喜爱,与他圆滑的政治手腕,和天性的亲神无关。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嗓音美妙,即使到水原最偏僻地区,两地方言不通,他也能音乐将人们打动。他演奏的歌曲并非纯粹的故乡音乐,也不是路上习得的水原歌曲;他时常自言自己过去一事无成,为身边人带来许多祸患而羞愧,因为他从来无法将一样事物学会,再完整复现出来,他只能再见后听后,以自己的理解,随性而发。他对水原地区的乐曲乐器,都有莫名亲切,由于他对所见事物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因此申发出来的音乐,不会让任何地区的人感到陌生难堪;从水原最北部归来后,耘曾劝自己的养子回到自己的故乡,亲眼见那里的风景:古特仑.明尼斯美尔一目了然,是个诺德人,然而他出生在沃特林的高原,从未见过诺德的冬天;他自那次从诺德返回,沿途学会了许多地区的乐曲,此后遇见当地人,便能弹奏那一处的风景,意图让来人感到宽慰。
耘是所有东方人里,最先遇见迪彩.丹涅瑟的,他也与他最为亲近。他对他多有敬畏,却不是对神子的顶礼膜拜,而是始终以对待一位暗藏可怖秘密友人的态度,对待这位神子。无论在他身上见到了怎样可怖难解的事物,他直到离开水原,都以友人的方式与他相处。然而耘喜欢水源,而迪彩.丹涅瑟厌恶广阔无边的水面,因此除了一同从东方而来,他很少与他一同旅行。至于每次路过白塔所在的沃特林,他都会在圣礼时等待,以防与迪彩.丹涅瑟会面,耽误信徒见他的时间。在白塔下,他能看见站在高高窗口前的神子,其光辉柔美辉煌,令不喜神教的耘也大为赞叹,令他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同样深深为他周身的气氛震慑。然而两人一同旅行时,这样的气氛又会消去几分,因此对耘来说,迪彩.丹涅瑟亦有不为信徒所知的一面。两人见面后,往往就最近的情况闲谈一番,而耘将他近来谱出的曲子,唱给这位神子听。
耘过去是不想离开东方的。经过陆桥时,他曾六度回首,期望自己能策马回程;至于月亮坠落,漆黑无光的那天,他最先流下眼泪。甚至超过自己的意识。在故乡毁灭后的十七年内,他时常梦见天火燃烧的土地:火对他来说又有异样的特别意味。他少年时代,一如面目所言,过得颇为不幸。他年幼时便父死母丧,同族中兄弟一起读书求名时,又颇受排挤,屡屡失败;等到他很年轻时与恋人结婚生子,生下一对儿女后,一场凭空而其的火又将母子三人吞噬。大火发生的当时,他如同常人一般,惊骇到近乎麻木,因过于悲痛,昏厥在地,对那场景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然而在水原的十七年里,他青年前期那场令他出走游荡,遇见迪彩.丹涅瑟的大火,夜夜在梦中变得清晰。那倒塌的房梁,溶化鎏金的躯体,宛如丝线的哀嚎,都仿佛具现眼前。终有一日,他忽然想到,这是否是火在呼唤他呢?那出于意外,未能将他同所爱之人一同带走的人火帮他的族人逃离了天火,而至于他对水的喜爱,难道不是出于他尚有留恋,不愿与火共逝吗?明晰这事的瞬间,他最后一丝留恋也最终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上的轻松。他便宛如随意出门一般,同亲族好友告别,沿着多年前前来水原的道路,一路回到东方那不留生灵的焦土,从此杳无音讯。他离去的晚上,白塔上的迪彩.丹涅瑟也做了这样一个梦:一名年轻男孩站在木制帆船的甲板上,面向团团大火,而背对着他,样子与多年前命丧于他身前的男孩,以及耘的面孔都有几分想象——他只在他转头瞬间得以借火光一瞥。他便在这瞬间,对他微微一笑,然后以决然轻盈,却又轻松快乐的步伐,步入火中。瞬间,灰烬涌起,宛如泡沫….
月亮
耘与过去X在探知神权柄几何时,命丧于他眼前的那男孩神色相似,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发现的事。依照‘造物主’夜间降下的旨意,他确实内心暗藏不忿地到了水上,从而等来了步伐间丝毫不见哀伤的年轻人。不知青春,不知皱纹的迪彩.丹涅瑟固然令人印象深刻,然而正如日后的水原人所说,这名思念故乡,去而复返的东方人身上,有着千般悲伤也无法丧失的青春感。正当他迈步登上甲板,抬头四顾时,X不禁为之悚然:两个出生不同,年龄不同,长相不同的人,怎么会生着同样的面孔?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仿佛要叫出他的名字一样:檀先生。这一荒腔走板,毫无依据的名字,便是同时代轶事撰写者所言,‘那精心设计的东方名字’,而事实上,这名字仅是耘在不懂水原语言的发音时,朦胧听出他名字的音节;迪彩.丹涅瑟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又确实如同檀木一样神秘,于是他隧称呼他为‘檀先生’。这一称呼偶尔被东方人提起,而只有耘一直使用到了最后,每当他以这名字称呼迪彩.丹涅瑟,他心中沉眠的X不知为何稍许平静了些:似乎这幽灵般的男孩因为失去了名字,无论如何也想有个称呼,好容纳他的存在。而随着这一称呼,耘与那男孩的相似,也丝丝消融;命运便在这般偶然中,寻找自己的出路。
耘回到东方的几年后,醪不见衰老,反而越显年轻。神谕终于明言他的寿命之后,他更是如同塑像,再不变形貌。至于密文中破译出他会有一个独生女,他也仿佛本末倒置一般,一改往日的固执,与沃特林公爵之女结了婚。过去包裹他身体的宽松长袍,如今被换成了修身的衣物,仿佛有无形之手环绕其上,说着:唯有这具身体是祂需要的。他来拜访迪彩.丹涅瑟那天,白塔内竟空无一人,循着镂空的扶梯缓缓上升,一扇双排大门浮现他眼前。他轻轻叩门,其中便传来春日般柔和的声音,请他入内。迪彩.丹涅瑟仍然同那天在麦田里的样貌面对他,唇边浮现恍惚的微笑,每每开口,不知是‘造物主’代为开口,还是他在传达神意,让人头晕目眩。白塔的尖顶如此高,也只有孛林的大教堂能与之匹敌,因此时时与这位神子对面的时常是飞过的群鸟。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白衣下倘使有一天生出羽翼,也绝不让人感到奇怪。醪向他行礼,称呼他为檀先生——这一过去被耘称呼的名字:檀先生可知道我能活多少年?神子因此将摊开的白纸展开在他眼前。他亲吻他的手,感谢‘造物主’赐予他的长生;他又问迪彩.丹涅瑟:那檀先生可知道我能否再回到故乡?神子微笑,轻声回答他也不知道。醪因此向他道谢,开口说道:他知道这是祂在说绝无可能。回到领地后果然很快结婚,再也不提限制通婚之事;至于有些固执的东方人,从来不与水原人通婚,则是个人的选择,他不多费心去阻止。
醪在沃特林公爵的宫殿里,以世俗的标准是所谓的‘吃得很开’的人。无论是称赞他,还是与他作对,都要思考再三:无论做出哪一选择,都各有利弊。他最初来到水原时,跟随迪彩.丹涅瑟走入那座城堡,被以粗暴随意的态度对待,因那时刚刚丧父的沃特林公爵认为,其父的过世和迪彩.丹涅瑟脱不了干系,而他本人又是残酷暴烈之人,即使面对迪彩.丹涅瑟,也态度强硬,无论拿出多少珍宝,他也不给出劳兹玟的领地。东方人则丝毫不生气,在大厅里坐到夜深,未去用餐也未曾合眼;那天是第三次新月,天空只闪着微弱的光,他整晚都注视着月亮。等到沃特林公爵回到他身边,正打算最后一次拒绝他时,他抬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在这动作中,不过是一颗火药筒中的子弹,命中一个人的时间里,明光消失殆尽,月亮,珍珠,吊灯,烛火,珠宝,人的眼睛,在令人不解的惊悚氛围中黯淡着。等到光明再次亮起,月亮却不见身影,此后也再也没在水原的天空上浮现过。这再次浮现的光明中,沃特林公爵看见东方人泪流满面,仿佛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双唇被炭火吻过,发出嘶嘶的灼热响声,说道:您看,神子和我都没有骗您,月亮坠落了;劳兹玟的领地,月亮,乃至我的故乡都是神的旨意。还请您睁眼看看祂赐予您的慈悲,将柴火,而非灵魂,投入那绚烂摧残的天火。说完这话,宫殿内的火焰一一亮起,未入被他的声音唤醒,其回响也好似钟声。沃特林公爵因此答应将劳兹玟的领地和爵位,一并授予这东方人。
而对于这支来到水原的东方人来说,在那那漫长,寂静的沉默中,无人能看见六座陆桥之外的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遥远的地平线上,并无璀璨火光或哀嚎之声。然而他们睁眼时,几乎无一例外流下泪水,双目灼热疼痛如被烟熏。有些内心格外煎熬的人,比如耘,在月光消失的瞬间,感觉自己已经不在原地,而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岸边,面前便是熊熊燃烧的天火,他只要迈出一步,便能溶入那光明;至于醪,他见到的景色,又与他们不同。他之所以流下眼泪,是过去岁月中他是如此笃定命运本该如此,从来不为此事感到伤神;然而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在东方的天空中,被迫见证他故乡的样貌,将美丑平庸,一一镌刻在眼底,以这般细致雕刻出来的画卷,无论所绘之物是美是丑,都给人以超乎心神的美感。他在头一次认识到她的美之后,被迫亲眼见到她被烧毁,声色气味无一不真切,就连最无情的东方人,也为此流泪。
在第六座陆桥折断后的第七年,迪彩.丹涅瑟也忽然销声匿迹。关于这位神子的故事,有很多种说法,至今有传闻称他并非受神显,曾是出生低贱的孤儿。他再也没在水原出现过,但他留下的神学见解,一直持续了多年:对于迪彩.丹涅瑟同时代,以及之后很久的神学家来说,‘高人一等者’和‘造物主’是二位一体的存在。通常认为,‘高人一等者’是‘造物主’对于宇宙中问题各有所司的分身,如此分配,保证了万物有序,因为即使人人相似,也有不同面孔。迪彩.丹涅瑟是如此说的,而他能与祂们直接对话,自然很少有人感于挑战他的权威。直到第七次选王时,最有名的那位圣职重新登上白塔,这一问题才再次生出争论。
到此为止。犬与X。再开始。
一阵奶香唤醒了迪彩。它迈着步子,在地毯上四处逛游时,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这手属于个年轻男人,既可以说是少年,也可以说是男孩,他在手上戴了一只做工粗糙的黄铜戒指;在节日里,这戒指才会勉强被换成珐琅做的替代品。他将迪彩放在腿上,手很无情地抚摸着它的皮毛,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本书,用轻轻向前松手的动作翻书。这男孩不是个无情的人,实际上,若迪彩.丹涅瑟,或者X还能开口说话,他会说这男孩是世上最温和的人;就连已经消失的月亮,也没有他这样不易动怒;他可以看进任何书籍,也可以很长时间内不碰任何书籍,看与不看,对于一个漫无目的的人来说,向来没有区别。他若是想知道最动人,最有趣的故事,那应当打开他腿上卧着的,这只狗的头颅,他便会告诉他,海中的天火是如何,从珊瑚海绵盛开的海底上升又是怎样感触;他过去曾乘船行到东方航道的尽头,见到月亮垂在地面上的样子,据说那就是世界尽头,而‘世界尽头’的字样,确实被写成九种语言,潦草,仿佛嘲笑一般落在那儿。东方人一个也看不动,认为很是神秘,与X心中滑稽的悲怆感不同;他还见过月亮,这已经足够他来问这只小畜生了。然而他绝不会开口的:哪怕迪彩.丹涅瑟站在他面前,这男孩也只会木讷却有礼地向他行礼,像他对每个人一样。他还是个男孩,母亲是醪的亲生女儿,因为他而难产去世。神谕说:他母亲生第二个孩子时会死;然而他的父母,自作聪明地认为既然神谕说了第二个,那么第一个是至极安全的。难道神谕不是也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来会成为神的宠儿吗?神谕绝不会自相矛盾,他们决定只要一个孩子;然而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而第二个孩子——葳蒽的厄文,夺去了她的性命。他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被献给了神,而第二个孩子则被送到了葳蒽,成了上葳蒽的主人,葳蒽的大公。
他很少离开上葳蒽,如无必要,也不回自己在上葳蒽的城堡。那算是什么城堡呢?不过是一座建在石头上得以庇风的建筑而已。黑铁般的树木立在他的窗前,屋外,无魂者迈着轻盈却无助的步子,缓缓地走过;他自小便与这些无魂之人作伴,连城堡里的厨师,也是名生前是厨娘的无魂者,身边有灵魂的,不过是一只狗,和一只失了魂的人;他的两只狗时常占据他的浴室,他们在他的床上,他的浴室里打发时间,而他就睡在上葳蒽的葡萄田里,在无魂者的包围下入睡。鲜少有比这更安全的事,因为他们彼此一致,都对双方别无所求。等到节日到来,或者他有要事,非要前往下葳蒽,他便带上两只狗,牵着一只骡子,前往下葳蒽。唯有下葳蒽的天地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迪彩.丹涅瑟,或X,才会感到一种极强极酷烈的灼热感:这猎犬总是在这一路段惴惴不安,拉扯厄文的裤脚。而厄文则伸手安慰他——他可以理解它的不安,因为这景色是如此广阔,从他们缓慢前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几乎不曾移动的脚步来说,两道国王之椅一般的绝壁便是宇宙对他们轻蔑,最具体的体现。它即使哀鸣不止,他也不会责怪他。
对于这曾被二度灼烧的灵魂来说,面前的景色在说:天火绝不会轻饶他。或许他可以暂时蜷缩在宇宙的一隅,浑浑噩噩地度过天火之前来到地安稳岁月。但它会来的:正如他在海上见到,他亲手为东方送去,又在梦中目睹那东方人化作灰烬一样。天火是爱着他的;先有了热,再有了爱。它手持银刀,雕刻他的面孔灵魂,又落于他的唇间,给他神显般的乐音,如今,它修改了他的形貌,砍断他的翅膀,让他得以匍匐于地,以蛇的眼睛,再看一眼这片土地。猎犬哀鸣时,眼睛瞧着厄文,他也看着它:他看见了一个需要他关爱的生灵;而它看见了火,在他温和的眼睛中,火在燃烧,他将一次沉入海底,一次上升。船要再次出航;他蹲下身,拍拍它的脑袋,手指在他的齿下,就是这双手,日后要将这片土地再次化为灰烬。厄文.孛林说道:不要怕,迪彩。你在怕什么呢?反正这也是个在火中诞生,也要在火中消亡的世界。火就是爱,火就是爱。
火就是爱。仿佛是‘造物主’在这么说着,他确实是被爱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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