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的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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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从最开始就已经明晰:这世界不再新了。再也不。
"一个陈旧的世界,"沃尔派恩说,重重拨了一下弦。坐在他对面的是菲莉司,一旁,里尔将手伸进水里。A坐在船头,用短桨拨开矮柳低垂的水面:沃尔派恩的铜绿平底船,刚刚两米长,却坐了五个人,"水和天空都不再新鲜,确凿无疑,令人生厌地陈旧。"她看见树影下游过的鲟鱼,几乎和船一样长;水面摇晃,发出轻响,像有蝮蛇穿过的草地。
里尔身形摇晃。"该死!"沃尔派恩利声尖叫。卢佩斯伸手去拉他,他身材高大。木板颤抖,水溅在沃尔派恩的琴弦上。
里尔坐回第三排,头发被沃尔派恩扯在手里。沃尔派恩不揍他们的脸,他挑在手臂内侧,小腹,或者臀部。他也不用木棍打他们的腿;因为他们在赶路。但他为什么总是揪着里尔的头发呢?A不知道。她猜是因为里尔的头发太柔顺美丽。她从没见过一种动物有这样的皮毛,或者有商人这样的布料。
沃尔派恩说他见过。两个造访纳迪尔的考古学者给他展示过一种古丝绸,色彩银白透明,像里尔的头发。纳迪尔:他们出发的地方。他们——当地的居民称那地方为大源。那两人说纳迪尔的水底有座古代的博物馆。比王城的宫殿更宏伟。由钢筋铸成....
A。
沃尔派恩叫了她。A抬起头,手上仍在用力。"只有这种时候,"一堆船队似的红色浆果被推向远处,沃尔派恩开口。"我才宁愿他像你!"
她没有开口——即使她能,她也不会开口。很快,沃尔派恩否定了自己:不。不能像你。一个哑巴;又瘦又干,身体像一块蜡。卖不出去,永远卖不出去...连做个伴也不行。唱歌?唱歌更不行....还能更坏吗?噢。她还是个女孩...
沃尔派恩很少揍她。他也很少和她睡觉。他不碰她;他宁可和里尔过夜。现在,他也选择揪着里尔的头发:"我希望你像A一样勤快,而不是像她一样对水发情。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水..."
里尔说。她不记得里尔多大了。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他的行为举止永远像个孩子。
"水是个荡妇。"他宣布,"而天空是个恶毒的荡妇。记清楚了:目视前方。既不要抬头,也不要看地...."
然后,他们继续逆着河流向前。沃尔派恩终于能够歌唱;一旦他唱起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世界不再新了。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像一座房子,这世界已经被住过;世界上生活着另外一群人。她无法确定到底有多久,而那群人又是怎样。但他们生活过,这事确凿无疑——如果考古学家不是齐齐说了个条分缕析,色彩斑澜谎言的话。他们接过了一个很新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从水中诞生的,很有可能,这群人还喜爱天空。
天空:他们看不见天空,现在看不见。灰白色的天空被树冠遮盖,但她能想象它的样子。
但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已经陈旧,天空和海洋是他们生存最大的威胁。
沃尔派恩乐意把它们叫成诅咒。天空和海洋,据沃尔派恩和他的前辈说,是女人的象征。一群恶毒的女人,从海洋天空中报复我们。因此你们最好铭记在心,菲莉司和A,你们是戴罪之身,要为她们的恶行付出代价。
(但是她想不出她们有什么理由要报复她...)
她也不觉得她在被报复。沃尔派恩不是一种报复...他是一种..机制。一种'天空与海洋',A认为。他们各自为彼此的遭遇找到了一个理由,像藤蔓攀附树干。
"...所有女人都是无道德也无尊严的,皮囊下是欲望和恶意。因为你们离了这两样什么也不是。"
"那我祈祷我永远也不要知道我皮囊下藏了什么样的东西,"菲莉司开口。她的嗓子哑了,不能替他唱歌,但仍然悦耳动听,"我会听您的话。"
沃尔派恩微笑。
"天空和海洋?"里尔不是那么高兴,声音哽咽。他想必很喜欢这两样。他还喜欢菲莉司,"那我还有什么可以喜欢...."
"只有一样。"他放声高歌。"知识!我们祖辈留下来的知识。等到了王城,我会教你读书...你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的。一切都被写在了纸上;即使是奴隶也能过得很好,里尔。我会告诉你这点。"
他们在第四个码头停了下来。A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停下了动作。沃尔派恩于是便知道要下雨了。他再次觉得她又晦气又有些用处,因为他讨厌淋雨也讨厌雨,所以势必对她抱着矛盾的态度。
1
沃尔派恩是个诗人。
意思是他说话总是很夸张。他们就此达成共识,才知道没人明白诗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声称自己是诗人;他长相美丽,声音亦是优雅。他总是夸夸其谈,旁人却夸他才华横溢,但他的奴隶自始至终不知道何为诗歌。
他母亲是奴隶;这是卡涅斯从伊奎司那知道的。伊奎司是他最老的奴隶,他们出发之前,他已经去世;既然卡涅斯知道了,那么菲莉司也会知道。沃尔派恩卖掉了菲莉司的婴儿,因为他无法确定那是卡涅斯的孩子,还是他的孩子。卡涅斯淋了四天雨,背上裂了四道口子,但现在已经一如往昔,如若未曾发生这档子事,卢佩斯说,这是因为雨水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恶毒。然后,菲莉司告诉了里尔。里尔告诉了卢佩斯。卢佩斯没有告诉A。但这并未造成任何不同:A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认识沃尔派恩的母亲。
总而言之,沃尔派恩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个商人的儿子,不知故乡。他的故乡就在纳迪尔;他的父亲有一群女儿,但只有一个奴隶生的儿子。本地的法庭为他的遗产判决很起了一番争执。他拿到了一半的财产后,离开了纳迪尔,过了很久才回来。
他离开时带走了A和伊奎司。因为他那时很谨慎,不愿买太美丽,太贵的奴隶。
里尔。卡涅斯。伊奎司。菲莉司。卢佩斯。这是他给他们取的名字。如果A会说话,他会给她取名为佩西斯:像鱼的。但她不会说话;她只能发出'啊'的声音。
他尝试让她用这一个音节唱出一段曲子。咬着那气流!让它回旋,疾转,蠢货!
从她喉咙里发出水下洞穴一样嘶哑幽暗的声音。
因此沃尔派恩叫她A。然而佩西斯这个名字——已经被放弃的名字,原本也许也是属于她的。她的感官迟钝:视声嗅味触。但对一样东西敏感:水。空气变潮湿了,她感到一团雾气压在她身上。她突然向前跑,沃尔派恩是:该死!你又乱跑什么?她的方向感是混乱的,指向水。总之,跟着她,你不会缺水。
我迟早要卖了你。他最后总结。但他没有。
一言蔽之,你很轻盈,A。这里的'轻盈'和他用于形容菲莉司的'轻盈'又不相同,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一些他自吹自擂的诗性;她如云的轻盈,和她,单纯的轻。偶尔她好像没有重量;但她仍然跑得很快,而不是像树叶一样被卷走。她在潜水的时候需要抱一块石头。而且,就算她喜欢水,也不是一无是处。但她十分干涩;A的身体让他感觉不到魅力。他只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才以近乎强暴的形式和她发生了关系,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开始有干呕的迹象。
沃尔派恩认为她怀了孕。但她自有想法:她时常潜入纳迪尔的水下,偶尔目睹考古学家所说的水下建筑。有时,她有时感到有人同她一同下潜。那人将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在她浮出水面时,天空被脑海中的眩晕割裂出四散的色彩。A紧紧闭着眼睛,孩子是怎样来的?她不知道。但如果那是个孩子...也许它来自水下。
但那孩子从来没有来。她的腹部仍旧很平坦;沃尔派恩自然谈不上失望。他不希望有一个亲水的孩子。
2
"一幅画的碎片。"其中一个说,"我们认为它应该被防水膜包裹住了,你只需要把它取上来。"
"他们最后将博物馆建在了这里——原本是一片高地。然而在海水再次上涨时还是被淹没,给,女士。"另一个说。他声音细小,像黑夜中草地的风动声,说着一些她不太明白的事。但这个称呼最让她难以理解:'女士'。从没有人这么称呼她;似乎也不应该有人这样称呼她。他递来一张纸板,上面画着一个赤裸的女人,站姿颇为变扭。体态丰满,仿佛刚刚生育。
她站在海面上,那海呈现雾绿色。
"你看过这画吗?"他问。
"《维纳斯的诞生》。"第一个补充。
维纳斯。她摇摇头,A猜这是她的名字。他们将一个圆型物件交给她,它光滑异常,顶部像镶着玻璃,却又没有玻璃的厚度和冰冷。
"很古老的东西,能在水下照明——只要按下那个凸起的部分。"他们嘱咐,"同样也珍贵。请你千万不要损坏。"
她再次摇头,将它还给两人,再看了一眼纸板,便转头去草丛找了块石头。他们很惊讶,又嘱咐她不需要着急,可以分多次寻找,毕竟那天天气阴沉,鼠尾草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那恶毒女人的眼睛,因为她倘若上浮太快,会在半途晕眩。但她很快失去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和沃尔派恩不一样,对吗?她想如此。但在水这件事上,她感到大多数人与沃尔派恩没有任何不同。在水中,她并非孤身一人,尤其在此如有风暴迫近的日子,那水中的人影将她紧紧缠然,两人一同下沉,黑暗中的视野比岸上更为清晰,似乎只要她开口,连声音都能织出。
迷失....幻觉...沃尔派恩一次同她一同下潜,她认为她看见他哭了。伊奎司说这是幻觉,他梦见母亲。说不定那也是幻觉....她的幻觉。他看到自己的母亲,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将她拥抱的人....
她钻入水中。身后,考古学家轻轻赞叹:多么像一条鱼。一位不会说话的塞壬,投身黑色的水下风暴。
在光源消失之前,她保持向下的姿势,随手上的石头,无动作地下沉。水压迫皮肤的感触让她感到平静,直到光亮微弱如一丝金线,她才睁开眼睛。那座水下建筑正在她身下,如夜深黑,覆盖着的玻璃却仍闪闪发亮,像颗黑色的钻石。她慢悠悠地靠近它,没有捷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像株被撕裂的睡莲,古怪而沉默地拨开水流。这时时间总是很慢,水流拂过她的面颊,拖拽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这时那人来了。她的手臂被扯住,腰被托起,以一个怀抱婴儿的姿势,那人将她环在左胸口,
在水下的空洞寂静中,她分不清响起的声音是心跳还是轻轻的笑声;这是一个很爱笑的人。她从未听过一个人笑得如此多,又如此动听。一种在空气中无缘得见的欢乐,深埋在水流深处。她被牵着向下坠落而去,眼睛向着水面,不再注视水底的建筑,这样的景象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向着水的深处,而是向天空滑行。
这人松开她的手;她感到她(或者他)的离开。在那建筑面前,她的影子歪曲地倒映在镜面上,手指触碰镜面,黑发散落在肩后,显得如此渺小;A头一次感到恐惧,是因为在抬头的瞬间见到镜子后的人影。这是那个人吗?那个很爱笑的人?但影子一动不动,包裹在金色的画网中,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她。
维纳斯...女士。她想。应该是如此,她总觉得这个词非常有趣...她向前游去,在触碰画框的瞬间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这个距离,她的身体和面孔显得不再古怪,她忽然觉得她也许是个很美的奴隶——如果她是奴隶的话。太少女人不是奴隶;她确实很美...只有刹那,她心想此时只有她和她,她也许可以将她据为己有,不交给任何人。
唉。
有人叹了气。然后她微笑:画中的女人的微笑。一个人影覆盖她的面容。她回过头,却仍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说不清这是男人还是女人。说不清她头发的颜色,他五官的样子。头一次,她在水下感到窒息,血液沸腾,要割裂她的皮肤。她还不能上浮,如果上浮,血液真要将她粉身碎骨;然而她拖着她上浮,光亮将她包围,而在破水的一刻,他放开了她的手。
....她咳嗽不止,血流从口鼻中涌出,夹杂透明的水流。考古学家将她抱上岸,A皮肤发蓝。她躺在地上,像脱水的鱼,一动不动。
没人催促她。她大口呼吸,喉咙干涩。
"不用勉强...但我印象深刻,你去了这么久!"他很惊讶,"你总有一天能见到她..."
她点点头。我已经见到了她,她心想。海中的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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