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icissitude(光阴荏苒)
我二十七岁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岸,经过数次劝说,才敢靠近它的潮汐。我父亲有座蔚为壮观的水上建筑,远看仿佛停在城市上空的白色巨鸟,风格颇像一部由他父亲留下来的旧日影片。
影片是我那位监护人给我的。我童年单调,常坐着浮空车从一座房屋转移到另一座,城市就在我下方。然而我父亲愿我生活单调一些,他常说美和心灵的欢乐都像香气,既难得又短暂,如今城市里的快乐使两者都腐朽了,倘若我接触那些插管和接口,对那香味与生俱来的感知能力便会荡然无存。
因此我最常做的事便是和我那位监护人一起观赏过去的影片。从现今的标准来看,应该是很无聊的。因为你非得一动不动,感官中最微妙的几个都耐着性子昏昏欲睡。
"无意冒犯,"我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说,"这太粗糙了,无论是画面还是构成方式。制作影片的人想必用了浑身解数使它看起来更加戏剧化一些,而掩盖了天然背景的优美。"
它听后哈哈大笑:"可是这东西的本意就是戏剧性;我恐怕过去的人更偏爱戏剧,亲爱的。现在也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戏剧是对现实的浓缩,一种不现实的现实。你将你的不现实寄托在了外面的世界上,对吗?"
然而所谓外界并非如此遥远,城市的天际线便在我们的右侧。我记得我那一刻对它绑在脑后的黑色发髻尤为印象深刻,因为那漆黑的发结遮住了我的视界;而当我侧过头,想取个更清晰的视界时,它用来束头发的金属环又刺了我的眼睛。我自然很恼火,但景致不在乎一时插曲。
它朝我露出个微笑,侧开裹着防风衣的上半身,远处群山的影子在雾气中依稀可见。越靠近城市,原野越是荒芜,不见一丝绿色。天空中的光带呈现白日罕见的肉红色;我并未闻到父亲说的香气。
等我们越过第三道环桥,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雾。之后我们看完了那张光碟。
如我所说,它制作粗糙,光影的渲染令片中无论何物,都蕴着一层焦糖色的闪光。若我的监护人所言不虚,这片子的名字叫《未来水世界》。我不禁深感滑稽: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水世界。换做城市里的话,应该叫做'老掉牙'水世界。
我很久以后才觉得奇怪:得益于虽仍环绕星球轨道运行,却无法传递任何信号的卫星,我父亲已经失去了和外部广阔世界的一切联系,然而城市内部,一切声音画面,仍是他财产的一部分,我因此时时能知道在三十英尺之下,这时而灰白,时而五彩斑斓的庞然大物发生着什么。
话虽如此,直到他去世,我遣词造句都尽量文雅,从未像我的同龄人一样说话。我并不觉得那有失美感,一些音节被吞没,一些又过多地生长蔓延。他们说话或夸张或懒散,连单复数的使用都可见惊人的暴力——我一向很好奇。
或者说,我认为这不失为有魅力的一种——我的监护人如此坚持。在它离开这座城市,像它的同类一样前往荒原之前,它一直以纠正我观念的错误为乐。
homo hallucinator——幻人,是它们这类人得到的名字。一滴血换一个名字,我头一次听时觉得里面简直有神话故事般的剥离感。它抓住机会当然教训了我一顿:我是这么容易受现实的影响,感性得就像流动的水银;自然,这样的感性是有害的,因为这不过是另一个无可奈何的屈服故事。它们途径地球时已经从母星离开了上百年,在一个失控的磁场前,我们两个种族谁也不比谁更好。人类建了这座城市,它们建了那艘海牛似的飞船。
"我记得我们坠落的那天,"它回忆,"光带也是那样的肉红色。"
那飞船毁了。在城市外,它们后来为它建了一座墓碑——幻人原来也有墓葬文化。不过它们死后尸体总是干干净净地湮灭,因此墓碑给了一些不灭的事物。人类告诉它们墓碑也可以建给主人,它们礼貌地接受了,但仍然只将墓碑建给工具。
我想象不出幻人在得到那滴血之前的样子。据说它们来时,城市中还有女人,侯赛因.吕滕的哈雷姆还没那样不堪地暴露在人的面前,而幻人们的脸彼此相像,像哑光的水银,空洞得叫人发疯。
我打量监护人的脸。我父亲是个传统的人——如果你已经感知到。如今陆地上再也没有女人,但他认为孩子该有女人带大,即使她们已经褪去原本受奴役的身体,有了一种全新的形态,他这一想法仍然丝毫没变。一滴血改变了它们的样貌,将一度被称为这种族不完全之形的样貌留在它们身上。
"我喝了你曾曾曾祖父给我的血...额,我相信那是他妻子的血。按照人类的说法,我和你颇有渊源。"
它现在已经很习惯带着这样貌生活。我从未见过我这位女性亲属的样子,但显然无论如何,她的样子不应该如此虚幻。
我一进入水中便知道我对这浅黑色的浪潮束手无策。它拖拽我脚踝的触感像一种冰冷的蛛丝;而我一没入其中,很快又挣扎着探出了头。我的监护人站在我身旁,将手递给我,我感激它的帮助,然而下一刻那手按着我的肩膀,又将我推进了水里。
我尝试着不靠它的手在水中摸索。
"请您别碰我。"我同它说。它听后很高兴,将那件橄榄色的防风衣扔到水面上,皮革的里衣贴着身体,水流滑下,然后它没入水中——它还没前往荒野之前,在那座水上宅邸曾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潜入水下,这画面让我记起那时的经历,很自然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它将我拉了下去。
我父亲的明亮水池最深有二十英尺,它曾说潜到十二英尺便算我及格;自然我从来没有。那水池不像海洋那样使我压抑,但眩晕和耳鸣并无不同。我后来拒绝在傍晚进入水池,因为无光时水池给我眩晕更深,以至上岸后不愿一人独处在一间空屋中。我那时间或看见一些幻觉:水底有天空的肉红。透明的瓷砖上像有条纹的冰山。
"要命的多愁善感,小可怜。"它听后评价。那努力后来结束了,我礼貌地远离水池,除夏季的夜晚,城市骤然熄灭,整个底层弥漫着人体的气味和酷热时,我才接受它的邀请,到水池边度过一晚上。在我身边,它像海洋哺乳动物一样在池中穿梭。
或者说,女人——幻人接纳了女人的样貌;几个女人。它们显然不在意彼此长相颇为相似一事,考虑到它们原本一模一样。我想到我的曾曾曾祖母,忽然对我和我的监护人之间的差别感到释然:她如今如果仍然活着,也在海洋中某个地方生活。过去这星球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如今有百分之八十五。其中只有不到一成有光,她习惯了在无光的地方活着。但倘若我父亲学着对她们有限的了解不出错,她们如今很自由。
但幻人对水的亲切自有原因。幻人的身体在水中分解减缓,颇像被水分子阻挡铀235 。它告诉我它过去依自己监护人的要求将它扔进它们故乡的海洋,如果那星球仍然存在,它的身体恐怕将像具雕塑一样存在到行星终结之日。
它们,我的监护人说,平和懒散,求生欲之低常常使人类咂舌。它们花了三个时代讨论究竟是否要离开母星,其间断断续续建造那艘笨重蝴蝶般的飞行器,样式在基本的严谨上互评乱凑,不将它做一艘世代飞船对待。
它接到的唯一工作是在高山上建造恒星帆的光压镜。
我们的友谊以一种危机时的潦草缔结了友谊:既然我们都来自水,而因为火即将毁于一旦,将那十四个关节转动,二十七根骨头连接在一起则是最好的选择。幻人的手指过去比我们更长,而现在别无二致。我的监护人有一次进行定期维修,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它的脑部结构。
"难得一见。"它颇有平静的骄傲。
我欣然接受,见到放在那左部微微隆起的圆颅中盘着的条条丝线,数量不可估计,闪着栉水母似的彩色光节,我想到若它们都这样出行,不需霓虹城市一定也五彩斑斓,不禁笑了起来。我猜它们原本在智能上略胜一筹,只是不愿做此挣扎,终身都像幼年期一般散漫任性,那滴血也就此成为一种玩具。幻人因此结构彼此相连,在使人类迷失的荒野中,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它们仍能彼此对话。
孩子是没有错的。过去女人还在陆地上时人们争论不休,一个人究竟成为何物究竟由怎样的因素决定,如果人人相同为何有人要受罪,有一段时间,我和我的监护人也用这问题打发时间。我父亲的图书馆很大,藏在一座房屋的西翼,上面刷了红色的油漆,绘有字样:'腐败!勿入',与周遭的整洁敞亮格格不入;我的父亲和监护人都去世后,我终于穿过荒原,来到新城,同那里的人说了我父亲的图书馆,每个人都很惊奇:
"你不明白世界上有多少人想与你交换位置。"我读出一种很温和的否定,"你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在那里面才见到了真正的蛛网。过去我只在幻人的打印机中见过,从丝绸到合成棉料,它织出的布料精美非凡。我以为长辈告诉它们蛛丝的样子,它也织了出来,像一管在试管里冒泡的白色熔岩。真实的蛛网远没有那样洁白,它们粘附在书页上,便如成千上万的翼喜妩蛛在森林建起的灰白色巨巢——纸页的森林。书架顺狭窄走廊随意延伸,不时在建筑拐弯处粉分叉,从林冠到地表,这森林被复现得很忠实,我从未数出书架的总数,对它地下的楼层,也只有模糊的概念。因为自打我第一次进入其中,便心知肚明我绝无可能窥得一二。
我偶而去待上几个下午,从来不将书带出那地方。
"我们从来没用纸纪录过文字。"我的监护人耸耸肩,"但也许有些道理。如果我们的网络也像你们一般损坏那可真是玩完了——你们还有...纸质书。"
"我觉得我给你造成了点不好的影响,小叙珀。"它提出,"你像我们,对这些东西不是怎么热情。"
我回复它如果它有什么建议,我愿意听从。
它摇摇头。当然没有。幻人很少有建议,即使关于自己的消亡,它们也从不在意。
电子战毁了世上最庞大的数据库,剩下的数据像空中的卫星,漂浮却无用,而书留了下来,奇迹般地。我父亲有世上所有的书,有些年龄之久,可追溯到创世之初,来自一条大河沿岸,人们还几乎不会书写——我现在猜它那时也是旁敲侧击,讽刺我暴殄天物。然而它是对的:我受它影响颇深。我虽然漫无目的,也曾在书上读到过。孩子罕有罪孽,同样也无法永葆纯真,而我虽然甚少接触外界,却在它的怀中长大。
幻人热衷讥讽却性格天真,这或许是我的幸运。
父亲饮弹自尽的前一晚,我见到了一个女人,比我见到海洋早了七年——想来当时比起见到一个女人,没有在海洋中见到她更让我惊讶:自更新世我们和她们一同在海中褪去身上的毛发,两百万年来两个种族合称为一,直到近百年,她们才投身海洋,从此再不与海洋分离。
她逆流而上游进河道,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破水而出,一头金发杂乱无章,像湿水泥黏在头皮;右面颊上贴了一丛淡蓝的海藻,于夜色中闪着荧光。她赤裸上身,水流从双乳之间划下,胸腔深深凹陷,伸出的手指上指甲尖锐,至于那有名的并尾,则隐没黑暗水流中不可见。我当时正沿河岸散步,城市的灯光几乎消失,遂将其理解为她误入河口的原因,向她露出微笑,示意她入海口正在她身后。虽然我怀疑那双盛满泪滴一般水流的眼睛能否看见,而显得异常小巧扁平的耳朵能否听见。
她只看了我所在的方向一眼,表情介乎烦闷与冷漠之间。我想她看见了我,只是更愿意我并不在这里。
而后她闭上眼,只顾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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