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An Anthology） - 欲望河（2020）-龙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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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最开头：八月的某天，奕欧开始选定一支雇佣军种。经费不太充足，虽然没人阻挠，他仍然接了维斯塔利好心的救济，军费最后出自后者的私银。厄文在光下站了半个下午，终于发现他失眠一事属实。他困，却不能睡，只能握着剑柄，好似提防一个不可视之敌。他自己的领地不断有战报传来，前段时间他刚跑了一趟；母亲那边，艾默芮意识到父亲死了，终于换了天地，开始喋喋不休，不知怎么，战报越过奕欧，到了他手上。

他力不能及。险些忘了更晚些时维斯塔利约他有会。

厄文旋开门把，登时暗香缠绕，维斯塔利换下孛林的常服，披了沃特林的红袍，绸缎艳丽，布料轻薄，指尖夹着一支烟斗，海柳木制，他进来时轻抿一下，继而拨开烟雾让他进来。厄文困得无以复加，脚步虚浮，维斯塔利又是一笑，白牙尖尖，将一把椅子扫到他身下。

他跌入其中。手撑在眼角上缘:“我们要还有会，您得把香灭了，大人。…龙涎香？”

他说他不妨睡一会，但手上还是盖上了香炉：“龙腹香，殿下。——前者和鲸落有关，后者却是屠龙，差了几个档次不止呢。”他语气里染着一丝得意。沃特林人都这样，厄文勉强睁眼瞧他，他知道，却从没咂摸过他们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他们的龙善飞，船善游，但从来只对开拓新地有兴趣，生意的暴利都让给了孛林人。龙涎香也好，龙腹香也罢，全是沃特林人从南方带回来，在内廷里极尽夸张地亮相，人人追捧，第二年订单涨一倍，第三年已成潮流，人手一只。

厄文支起身子看那只香炉：那也是沃特林人从楠国带回来的。

“…不管那是什么地方，总归和我们这不一样。”他意识还朦胧，随口就说了。维斯塔利斜眼看他，拍拍那只水绿色的香炉，像得意自己的亲生孩子，异国情调，轮廓圆润：“是。楠国和我们这边的哪个国家都不像。他们最小的龙也能比肩葳蒽产的龙——更不要说最大的。”

“我们祈祷他们别过来。”他手扣了扣椅背。

维斯塔利从小就教他们，大约是十几年前了，他刚从楠国回来：我再也不去啦。显然是一时夸张，他擅长哗众取宠，人人都好奇那是什么魔窟。于是他清清嗓子，对着围起他的贵妇小姐，以及中间挤着的几颗小脑袋说：“楠国人好屠龙。他们自己的龙几乎给杀干净了，龙骨为钢，龙油为香，龙血燃火。”厄文记得母亲在一众贵妇中也尤为心高气傲，反问维斯塔利如何在哪里待了那么久，还捡了条命回来。

“我飞得快嘛，夫人。”他眨了眨眼。

“我从没在你身上闻到过这香味，我猜这才是缘由？”厄文问。

他理理衣领，厄文皱眉，向后撤。他一穿红便气氛尤为奢靡，来者不拒，他不想买这账，他见他如此草木皆兵，也觉得好笑，原本丝绸柔软，如今全塌下去，露出一截锁骨：“也算，也不算。沃特林龙族原本就不是强龙，龙腹香不浓，我们又好衣冠整洁，自然闻不到。莪诺拉那天是没着衣物。但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一桩？”他收了笑意，打量他一眼：“别骗我，你最近精神极差。”

他将一小瓶推到桌边。没用扔，看来他也觉得这玩意尚且名贵：“接着吧，助眠。奕欧太虔诚，指望不了，艾默芮太小，你要是睡也睡不好，怎么扛过来？”

厄文谢过他，将玻璃瓶装到衣袋里。见对方总算切入正题，松了口气：他实在困得不行，有如万虫啮心。

“喏。我决定这样，奕欧首先要找个妻子，这件事交给我办。按理来说，国王要亲自去葳蒽，见莪诺拉的弟弟——他行踪不定，多年都没出现过，半个月前才寄来信，说要接他姐姐回去。但奕欧一个人恐怕做不到。”

厄文挑挑眉：“为什么？国王亲自去都做不到，难道半个宫廷都要跟他去吗？”

维斯塔利笑而不语，看了他几秒：“你觉得莪诺拉疯不疯？少跟我说她现在疯，她以前就挺疯的。她弟弟也差不到哪去，小小年纪就鬼精。”他又吐出烟圈，呛人中带点甜味：“当时你父亲和你叔父抢葳蒽的龙女，两人都快马加鞭地往葳蒽赶。半路上两人都遇到一个在路中间的男孩……”

“啧。鬼把戏。”厄文咂嘴，将他打断了。维斯塔利知道他猜了八九不离十，做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结果你叔父反而是那个停了马的人。你父亲差点就将他踩死了——他那人就一直很暴躁,反而是你叔父人更温和。”

“结果他还是选了我父亲？”他声音有点冷意。他不知怎么，是困得心情烦躁，觉得这男孩和没完没了的文书一样，也是烦心事的一种，分明不认识，却想象他在马下看着他。其实一个孩子能决定多少？是个龙孩也一样，自作主张而已。

“不不不。他选了你叔父，但他父亲选了你父亲。你父亲给的条件毕竟更好，葳蒽城毕竟也是一个城，多少要点东西。”烟灰抖落，他看他开始烦了，索性将烟斗放下，搁在一旁：“所以他不一定偏向奕欧，你这也就能看出，他是个怪人。不过这也不是说他一定偏向你叔父——”

“你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去。”他说。“艾默芮留在王都，他一个人？”

维斯塔利揉了揉眉间：“我也觉得不妥。不过让他去帮奕欧挑王后更说不上稳妥，我是想等你们带了龙回来，再考虑他妻子这事。”他兀自琢磨了会，再转头看他：“你是问我怎么想你和他一起去？”

他点点头。腿上交换了个姿势，觉着香炉里未散的一半香像在他颅上开了个小口，钻得生疼。强振精神，听他说了句，‘你没那么多私欲’。

厄文想也没想便笑了，倒不是嘲笑或冷笑，实在是自然。这话想必是把他和艾默芮在比，又或者和奕欧也能比一比。艾默芮那边很明显，他什么都要，土地财富美酒，少一样都能跳脚。奕欧花的竟然有时不比他少，他热心艺术，爱好资助教育，照维斯塔利的话说是，‘这都不是现在要的’。对比之下他确实封地贫瘠不说，花销也显著地少。厄文想了想，觉得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真心实意地想要过什么，幼时因为奕欧身体孱弱，随军之事都交给了他。硬要说，他当时只希望父亲行军慢一些，马骑得他腿痛，至今仍微有后遗症。

“你得把那只龙带回来，明白？”他轻轻将话扫到他面上，香和烟火一道。

“尽力而为，望不辱使命。”父亲。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有一半父亲活在世上，牵着他向前。维斯塔利看他被龙腹香折磨得不行，笑着挥挥手让他回房睡觉，“你今晚倒肯定睡得不错。好好准备，后天就出发，防止你叔父不老实。”

厄文出门。在门口停了会，便支起身子往回走。他穿的是夏季的单衣，却觉重逾千斤，拖着他不让他迈步。只好又在回廊处停下来休息，一摸额上全是汗。回廊的屋顶切成栅栏状，月光被削成几条，打在他眼中，他忽然就起了干脆睡在这的心思。玻璃瓶在他心口处盛着，他顿了几秒，将它取出来，抽开木塞，在瓶口嗅了嗅。

他颓唐向后倒时觉得，这瓶维斯塔利给他养精蓄锐的昂贵物什，怕是就要这么碎了。

墙接住了他。

这一觉果然睡得极好，他还做了个在森林中穿行的梦，大概是实在是太困，行到最后，他又挑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准备睡上一觉。闭眼时尚且阳光明烈，睁眼时已经日暮西垂，绿意染红，他看见面前有个人，眼中夕阳西垂，身上还散着那阵销魂蚀骨的香味。

厄文在梦中意识已经清醒，心道那瓶香油怕是已经洒了他一身，然后心一横，将自己从梦里拽了出来。

天还未亮，月照中庭。他向前微倾，差点撞到一个人的鼻梁，下意识便伸手去推。对方迅速后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是无意，厄文却看得内心发怵，手靠在身侧，双肩缩起，竟去摸剑柄。

他面前真有个人。背着光，面目却还清晰，黑发，是张陌生面孔。他调整呼吸，开口时已经平静：“什么人？我没在内廷见过你。这么晚了在外面转悠什么？”

对方表情平静，既不紧张，也无揶揄，像初次见他，想细细观察：“厄文亲王，是吗？你这话说得没道理，你自己也在外面。”他似乎无意捉弄他，随意挑开了这话题：“我是国王找来的修士，出来收拾烛台。——这是你的？”

他递来一个小瓶。厄文一时无言。是他那瓶龙腹香，虽然少了一半，但好歹还有一半。来人伸手将给他，厄文一愣，意识到他是想拉他，只好伸手出去，让他拉了起来，听他顺便解释：“我来的时候你握着这个，不过已经洒了一半。我猜也是重要之物，所以替你收起来了。”

厄文平视他。来人穿的果然是修士的黑袍，比他还略矮一些，未佩剑，发髻的形式却不是一般修士的短发，在脑后扎成了发束，落至肩部。他略微犹豫，还是开口询问：“你在这一直等我醒来？”

他若无其事，脸上鲜有表情波动，却并非情感乏味，不让人觉得拒人千里：“我也无事可做。你怎么在这睡？”

厄文原本打算直接将他扣到看守室去，只能怪他实在不像正统修士，收拾烛台听起来也与随手捻的借口无异，奈何他一开口，语气实在太平静，好像两人其实认识已久。他便也顺口回答他太困，不小心在回廊睡着了。

大抵是假修士的人脸上没半分笑容，厄文却觉得他在笑，以为自己睡得迷糊，半晌发现他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发现时简直将他吓得别开眼，抬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真在笑。无光照耀，眼球看上去便只是个黑洞，但仍帮那张无表情的脸传递情绪，他还是第一次看这样一双眼睛，一时间押送的事也忘了。他正准备开口，又有一人从转角处走来，看见他顿了顿，弯腰行了个礼。

“您怎么在这？”

是个卫兵，眼角还瞥了一眼假修士。

“我有事经过。卫兵，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扯了个谎，用剑柄指了指另一人。

他看上去不明所以，后来才反应过来：“他是陛下的新卫兵长，殿下。”

“您又不穿制服啊？”

卫兵转头看他，表情为难。他扯扯领子，厄文看出一点不舍：“我喜欢这件一些，给你添麻烦了，那不好意思。”大抵是琐事太多，还要长官批指示，厄文听了几句，觉得并无可疑之处，便将小瓶又放回衣袋，转身准备离开。那人做了个手势，中止了对话，转头看他：

“厄文亲王，要不要我护送你回去?”仍旧是那副既无恶意，也看不出来意的语气：“你看起来累得很。”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话。于是没回头，提高了声音：“不用，回你的岗位，卫兵。哪都有规矩，下次好好穿衣服，否则有人会将你关到牢里。”

他穿过长廊的时候听见他和卫兵说话：“我没想到要遭这种罪，凯勒。你知道我穿不进。”他一时竟然觉得好笑：他身材匀称，有何穿不进一说？倒是那件修士服，大得不合身。而后声音终于消失，月亮也被云层遮掩，他忽然清醒，才意识到叫醒他那人完全不知规矩。

简直无法无天。

香气洒满他指尖，仍然缭绕其上，他却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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