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白泠的住處到了晚上都是冷清的,訪客要求畫、求門道,票友要排戲、商議演出都只能趁天還亮著來訪,天一黑看門的就會拒人於門外,大大彎腰鞠躬說會給主人轉告一聲,明天還請早,冬白泠晚上不是聽戲去了,就是叫上幾個熟人或戲子來屋子坐,再不然就是一個人安靜作畫,閒雜人等他是不見的。今晚冬家大宅裡卻熱鬧非凡,前朝貴族、軍官政要、名伶票友、書畫大家⋯⋯跟冬家有交往的人大多都來了,一個一個都衣著光鮮體面,坐在大宅的戲臺子前,就連樓上的絲簾後頭都擠著一幢幢影子,冬家女眷們也從閨閣裡出來了。
這私家戲臺子跟戲院裡的一樣大,座位格局卻只有戲院的一半深,大夥都坐得離戲臺很近,交談聲擁擠地、雜密地將戲臺網羅起來,今晚的堂會用不著磨耗前軸子中軸子,一開鑼就唱〈思凡〉,再一齣《貴妃醉酒》,緊接著就要上壓軸戲。
冬白泠刻意把堂會的時間定在戲院唱壓軸之前,又只請霜莫挑大樑,他熟識的戲子很多,卻只給霜莫這樣的排場,受邀的賓客話上不提,但全都明白他的意思,老斗跟相公之間就是魚水不分,太難清白了,他們都當成是霜莫在紗帳子裡換來的,今晚聽的就是一齣舊貴族跟小戲子的風流韻事。
朱霞仙帶著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徒兒也來了,玉煙是其中一個,師傅在席上跟那些梨園後生談笑著,一臉驕傲,玉煙忙不迭一口一個老闆,用塗蜜似的嘴討好那些角兒,不只是他,還沒出名的徒兒們都巴望著有朝一日有個達官貴人也找上自己唱堂會。
戲園子跟皇帝的後宮也差不了多少,得寵的直上雲霄,高高在上給權貴、給座兒捧著,哪怕要新鮮的荔枝都能得;不得寵的蹲在後臺的衣箱子上,蓋了一身灰塵都沒人管顧,還有一碗羹湯能吃就不算差了。都說能不能吃上戲飯得看祖師爺賞不賞,實際上是仰仗座兒青睞、仰仗大爺們捧場,而玉煙總覺得自己碗裡的羹湯加滿了醋,愈吃愈酸,酸得骨頭都軟了。
眼看戲又要上了,前臺砌末已換,後臺的隔間裡也在準備著,霜莫才連唱兩齣,沒歇息的隙兒,喝了幾口茶,又坐在鏡前補戲妝,鏡裡那張臉一對丹鳳眼、兩腮桃花紅,纖白的手正在描朱唇的邊,他背後的鏡子裡也有一張俊俏的臉,畫筆把油黑的眉毛高高曳起來,直飛入鬢角,然後那隻拿著畫筆的手停了。
「霜莫,給我描描眼尾。」冬白泠從鏡子裡向霜莫挑了挑沒在一團鍋煙裡的眼睛,語氣很親暱,像在說什麼私房話。
霜莫卻一副不愛搭理的模樣,畫完了唇才開口答話:「冬爺難道不會描嗎?」他化了妝的面容很嬌豔,神情卻很涼薄,描得高高的眼角尖銳無情,是他故意把線條勾得冷硬了,他擱下畫筆,對著鏡子檢查妝容。
背後冬白泠的嗓音又稠膩膩地貼了過來:「怕描壞了,還是你來描得好。」
「描壞就描壞,也沒人敢說冬爺什麼。」霜莫滿不在乎,站了起來徑直走到角落的屏風後,開始換上戲衣,上衣、褶裙、帔子一件一件往身上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冬白泠討了個沒趣,自己把眼尾描上了,就算被冷臉相對,照樣把那對眼睛描得意氣高昂,還真有幾分帝王的威儀。霜莫穿妥了一身華服走出屏風,回到鏡前戴上點翠鳳冠,沉重的鳳冠壓住頭頂,他又身不由己了,不,有沒有這頂鳳冠,他都身不由己──這頂鳳冠還是冬白泠給的。
冬白泠選的堂會戲目都是霜莫擅長的,第三折唱《長生殿》的〈密誓〉,冬白泠親自上臺對戲,霜莫不大願意,能唱的戲那麼多,偏偏就選這一折,就算是假戲,冬白泠的意思也夠真了,可是師傅早就答應下來,跟平時他要唱什麼戲一樣,沒人問過他,戲目定下來了,叫他唱他就得唱,沒人在乎他想做誰。
霜莫對著鏡中那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想起自己曾經想在小戲班子搭班,當時開始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了,比較小的戲班上戲去聽的人少,角兒又不願意來搭班,就會請他這樣稍有名氣、搭大戲班的伶人去唱壓軸,在那裡他就是角兒,有自己的後臺隔間,有人端茶伺候,人人都對他和顏悅色,就怕他不來唱戲班掙不了錢,那時候霜莫才覺得自己終於像個人。可是師傅不大願意讓他去唱,說他是要在北京內城燒火打電的,不要在那野叢子裡做流螢,微光閃爍一會兒就滅了,為此他跟師傅爭了,挨了一頓刀劈子,搭小戲班的事就這樣完了,還是沒能活得像個人。
霜莫從鏡子裡去看背後的妝檯,冬白泠也已經衣冠楚楚,菊金色的帔子亮得扎眼,鑼鼓開始敲了,他只得跟著冬白泠到布幕旁候場,今晚他又是別人的妃子。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唐明皇與楊貴妃也在長生殿相會,抬頭遙望銀漢迢迢,天上眷侶一年就只相見這麼一晚,凡間夫妻的恩情再深,怕是也渡不了漫漫的、悠遠的韶光,有情終究也給沒在深水中,只剩無情的淺波,泛一泛就散了。既然有牛郎織女正瞧著,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兩人就此許下誓約,哪管生死無常、哪管天地無疆,答應了永遠便是永遠。
後宮佳麗無數的帝王家能有這樣的真情嗎?太難想像了,儘管唱的人一句一句都是剪不斷的繾綣,唐明皇頷上的鬚髯擺呀擺,楊貴妃冠上的流蘇晃呀晃,也都是停不住的情思。聽戲的人不管真假,戲好便是真;做戲的人也不管真假,得彩便是真,只有霜莫一人不信遙遠的朝代裡曾經有過這樣淒美的、深摯的一段情。
人人都以為楊貴妃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但她當初不過就是一件用華美衣飾給包裝起來,獻到皇上跟前去的貢品,跟那些金器美玉一樣,哪能選擇要落到誰手裡?
臺上兩人來來回回兜繞著步伐、流轉著眼光,有如漩渦一圈一圈攪弄,霜莫暈乎乎的,已經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唐明皇還是冬爺,也看不明白那對比星子還亮、比夜空還深、比雲霧還纏,要望穿他肺腑的眼神,究竟看他是楊貴妃還是秋霜莫,他只是按著做伶人的本分,臉上回以嬌媚一笑,眼角一揚就是絕代風華,把戲做足了。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誓綿綿無絕期──」
兩人一心同聲,渾亮的、細柔的兩道嗓音糾纏在一塊,就這麼發了狠誓,當了這麼久的楊貴妃,這戲文霜莫是爛熟的,他卻恍恍覺得是不是念錯了,「此『誓』綿綿無絕期」?難道不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嗎?
霜莫甩著水袖、飄盪著心思,愈想愈不能確定哪個字才是對的,還在困惑,戲就唱完了,滿堂喝采像一道響亮的雷把他驚醒。
戲臺上的霜莫總不把臺下座兒放眼裡,不屑那些庸俗的、淺薄的面目,鞠躬謝場的時候,他無意間瞥了瞥滿座高官權貴,無數熱烈的眼光圍著戲臺燒,滾滾騰騰,霜莫卻頓時身子一寒,戲衣一剮一剮被剝去,袒著身體被品評、被論價,都在看他一寸皮肉值多少大洋,這裡不是聽戲的戲臺,是賣人的肉市。
他以為自己今晚來賣的是藝,人們看的卻只是他的色相,就因為他的堂子出身,還是瞧他不起。
霜莫也不管冬白泠還忙不迭地向座兒表示謝意,水袖一撂、臉一甩就往布幕裡鑽,躲回後臺隔間,摘了鳳冠就往妝檯上砸,又忿忿地扒開身上的貴妃帔子,把虛假的身分擺脫開來,解了一地衣服就用鞋底攆到一邊去,往鏡子上一瞧,臉上白的像關書的紙,紅的像上頭按的兩枚指印,一切的不平和怨恨怎麼來的,都清清楚楚,無可奈何。
「好端端的怎麼甩臉子了?」一道明黃身影晃進鏡子裡,冬白泠越過滿地凌亂湊了過來,還是唐明皇的模樣,鬚髯遮住了他半張臉。
「怎麼不甩臉?冬爺沒見座兒那是什麼眼神?」霜莫針尖似的眼角一挑,毫不遮攔,脾氣直向冬白泠撒過去。
冬白泠站在霜莫身後,雙手壓著他的肩頭往椅子上按,霜莫偏偏硬著膀子,抵在那兒不肯坐下。
這人明明知道別人都是怎麼議論他們倆的,還安排這一齣在人前坐實了。
見霜莫倔強,冬白泠也不跟他硬碰,彎下腰來湊到他臉旁,手還是牢牢攀在他肩上,兩對高吊著的眼睛在鏡子裡相望,高傲的、銳利的鋒頭相抵著,誰也不讓誰,「瞧咱們唱得淋漓盡致,聽那掌聲比雷雨還爆,就算是梅老闆唱戲也就這樣的場面,過了今晚,你要成角兒了。」冬白泠眼裡爍著亮晃晃的鋒芒,話上卻溫和地、輕柔地將人托捧起來,畢竟今晚面子癮子都足了,他還是高興的。
「成角兒還是話柄兒,冬爺心裡有數。」霜莫別開眼,一點也不接受,就算他的相公身分本來就夠引人疑竇,也厭惡極了給人用歪邪的眼光往身上蓋斑斑雜雜的紅印子。
可是冬白泠對他多少是有遐思的,指尖也沾著一點紅硃砂對向他,心裡不會有數。
冬白泠從霜莫肩上鬆開一隻手,拿下髯口,露出他本來溫潤的臉面,好聲好氣哄他:「若成話柄兒,肯定都是好話,一個傾城傾國的角兒,開口唱就是瓊音上九霄,大夥怎麼矇了眼現在才留意到。」他說著就將霜莫的頭面一件一件卸下來,鬆開了勒頭巾。
霜莫只好亮話直說:「我跟冬爺之間一清二白,可是那些人瞧我的眼神沒一個正經。」他吊著的眼角給放下來,氣焰就消了大半,儘管撇著嘴角,冷怨著眼神,面上紅妝還是將他嗔怒的顏容染得嬌媚,他自己沒有瞧著鏡子,沒有發現。
難怪別人瞧他不正經,冬白泠給他這一嗔迷得暈眩了,凝望他面上的冷雪怒花好半晌,才浮著嗓音笑出聲,「呵呵,霜莫呀──你竟然不明白,聽戲的人,求的就是個超脫凡俗的暇想,正經了,戲就沒意思了。」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在霜莫耳邊迴繞,話裡的意思模稜不清。
霜莫猛然回頭,撞上冬白泠的笑容,依舊清秀高雅,像完美無缺的白瓷盤子,沒有一點縫隙能生污垢,那麼他方才的話,也是乾淨無垢的嗎?
這時候隔間的門給敲了好幾響,外頭有人扯著嗓子喊冬爺,冬爺連頭冠都來不及摘,就過去開門迎人了,好大一群人簇擁著他,左一句稱讚、右一句恭維,真真是角兒的場面,反倒霜莫才像個陪襯的,冬白泠把霜莫叫過來,給一群人介紹了,就替他找了藉口到別的隔間休息去。戲是終了,人卻還不肯散,冬白泠給團團包圍了許久,直到順福過來送客出門,他才帶著霜莫回屋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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