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如果要說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的話,那肯定是包著鐵皮的怪物。即便家住津輕,時常見到巨型遊船或者身長兩米的怪魚,也不比親眼見到列車時感到震撼。那渾身藍的車體,配上嘈雜的噪音、車掌的發車指令以及臭油味,成為了我小時候不可或缺的回憶。回憶?老實說真能用上這個詞彙嗎?我很懷疑,因為不知怎的,我對於列車周邊的回憶相當茫然,明明記得車體的樣貌,卻記不太得小時候每天來車站那做什麼,或許是畫畫、聊天,又或者玩鬼抓人吧。總之,我只記得一個人也曾跟我們這樣痛快玩耍。
我依稀記得,曾有個孩子跟我與兄長大人一同玩耍,雖然記得是記得有這號人物,但無論我們怎麼回憶,就是無法回想起他的名字,還有他是怎麼離開我們的,就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我還記得,母親總說:「車站的妖精會吃掉迷路的小孩子。」這句玩笑話深得我心,所以我總是在下午五點前準時回家,以免自己暴露在妖精的狩獵範圍之中。
記得那天是這樣的,我、兄長大人、家姊以及那不知名的孩子早上九點時,在列車首站集合。看了會兒車子進進出出,並跟著列車掌念叨發車守則與注意車輛間的縫隙等等台詞後,我們開始了鬼抓人的遊戲。遊戲進行到一半時,有台列車發出了好大的聲響,全黑的車身配上濃煙,不禁讓人想起了老家的祭祀活動。似乎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們就再也沒見到那名摯友了。不知為何,我們都記不清楚那天發生的事情。而時間也經過了幾個月,沒有任何尋人啟事,所以我們當是他自己回了家,就算了。
「是嗎?是嗎?他肯定被妖精吃掉了。」幾個月後,母親只說了這樣冷淡的話語,便回到廚房做飯去了。
就這樣,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往後數十年我也沒再見過那名摯友,直到我回到老家搭上首班車時才有想起來,也就是這時。
第一次搭車距今已過了數十年,那時我還年輕,宛如一張還未被噴上墨跡的白紙,除了不斷被社會同化外,能做的唯一件事就是呆望一個又一個親人離開老家,向外發展。不知何時起,我把離別與列車畫上了等號。那些親人,有的上了戰場、有的則選擇逃避;有的選擇在境外當一名郵差、有的則選擇進入東京尋找自我。即便有這麼多的人,做了這麼多的抉擇,卻沒有人回來過。我的母親只說了一句:「啊!他也死了。」便草草結束話題。
回到現在,我搭上了首班車,望向外頭一片又一片的樹林,不禁想起來了這座城市是以蘋果聞名的啊!說起蘋果,似乎西方曾流傳蘋果燉飯這道料理,不知道老家米店會不會做呢。想想,那不淡不重的甜味配上有點黏膩的粳稻就令人口中生津。是啊!我直到現在也逃離不了米店少爺這樣的稱號。
有人曾說,最為美好的故事都發生於列車首站,這一點也沒錯。唯有當人站在一列又一列停滯的列車前,才能想像那人世間的大江大海與別離依依。記得,許多故事的開頭總是士兵上戰場前,與家人道別。此時,列車向前啟動,而不捨的妻兒也跟上了列車的腳步,最終望著他的離去。電影不都這樣演嗎?廉價的情感配上廉價的演技,如同廉價把戲一般,就連老狗也不會看第二遍。
我望向一個又一個走進來的人。人?或許是人吧,又或者該稱其為動物呢?總之,進來了一名僧人與五位蒙著面紗的動物。為何會稱他們為動物?因為他們身上並沒有人類的要素,不會呼吸、不會因為冷空氣而顫抖、不會因為狹窄的空間而被絆倒,甚至不會留意我直盯他們看的舉動。他們穩穩地坐了下來,坐在我前面,而僧人則坐在我旁邊的位置,瞧都不瞧我一眼,便開口說道。
「小僧(こぞう),你注意到了啊!真是厲害啊!直到現在也沒幾人注意到。」僧人拿出水杯,倒了杯水並遞了上來。正當我搞不清楚時,他又繼續自顧自地發話。
「小僧,這些『人』對水可是很敏感的,只有喝過這杯水了才能與他們交流。」我聽聞至此,才緩緩問道那些人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樣。
「記得是源傳於中國湘西,所謂的趕屍術,對吧?」如同雪般冰冷的視線,從前面刺探了過來。聽到「趕屍」這一關鍵詞,五人裡頭最為高大的那個突然站起身來,雖說馬上被僧人制止了,但他那股如同冷箭一般煞氣,不論我怎麼深呼吸都無法消除。如同野雁遇上老鷹一般,只有被吃掉的份。
「小僧,你挺機靈的,有些人遇到危險時只會顧著逃跑,但在這狹窄的空間中又逃不到哪裡去。然而,你卻不同。你選擇握起雨傘、雙腳發力,準備反擊。這種面對暴力卻不退卻的勇氣,實在難能可貴。」說罷,他便催促我喝掉那杯平淡無奇的開水。沒有味道,就是一般的水,稱不上難喝但也不算好喝。
「記得,趕屍術是道教的產物吧。那麼,身為佛教的僧人怎會掌握這種術式呢?」僧人愣了一下,隨後大笑。他認為我有這麼多的問題可問,居然只說了個關於宗教哲理的無聊小事,不禁讓他長嘆一口氣說道。
「道教也好、佛教也罷、甚至是基督教與天主教都行。它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引領死者上天堂,也就是西方極樂世界。說穿了,所謂的宗教核心價值就是讓逝者歸於塵土、讓生者安心而已。所以,無論我是以何種形式存在都可以,重要的是我到底把我的本分做好了沒。」僧人點起一根菸,味道如同燒雜草般難聞。
「小僧,你可以稱我為附佛外道,也就是外道僧。」語畢,前頭那最高壯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用手捻熄了那剛點燃的菸頭,並表示自己雖然不呼吸,但仍然很討厭菸味。
「外道僧,別跟無關人士解釋這麼多,只要記得自己該做什麼就好。」他那如同老大一般的作風,讓我想起了家庭會議上的兄長大人,風掣電馳的犀利語句讓人不寒而慄。
「小僧,這男人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所以脾氣才這麼暴躁。跟生人不同,死者的心更為敏銳。該說是感知嗎?還是直覺呢?總之,這一具具屍體都是情感過剩的產物。」男人雖說有些不滿,但卻不再對外道僧嘮叨。
我望著高大的男人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他死死盯著我的臉,隨後又轉過頭來,問向外道僧關於自己的來歷。雖然口氣挺平淡的,但仍能嗅出他對此的焦躁與不安。我想也是,如果有一天我忘記了自己是誰,以及為何而死的話,那麼我一定會發瘋吧。不不不,應該說不發瘋才是怪異,誰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
「你說,你是在郊區看見我的,對吧?據說離列車首站不遠,沒錯吧?」外道僧點了點頭,並且補充說道。
「當時,你似乎在尋找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東翻西找的才引起了周遭住戶的注意,幸虧我就在附近,趁著警察來之前便將你帶了出來。」在找什麼?這句話成為了關鍵詞,就連高大男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更別說外道僧或者我了。
「在找什麼,我或許有些線索。」另一具屍體,看起來似乎是名女性,開口說道。
「是不是在找家人呢?你看,這列車首站不是有傳言,會吃掉迷路的小孩嗎?所以,是不是在找自己的兒女呢?」這麼一說,似乎有點道理。如果翻翻往日的搜索單件,可能就能得出答案。
「不會的,因為當車站吃掉小孩時,就連記憶也會一塊消失。」不不不,我們在討論的車站是這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嗎?算了,我都看見了屍體起身說話了,要再相信個吃人車站的存在似乎也沒這麼奇怪。
「我結婚了嗎?還有,車站只吃小孩嗎?如果我是被吃掉的那個人呢?」奇怪的問題,我想那女人是這麼想的。她面露難色,苦笑。
「確實,人們會忘記被吃掉的人的記憶,但是當事人會不會失憶,這點我們無從論起。」畢竟,那些人都沒有回來過。這讓我想起了某些不曾回到家鄉的親戚,以及那名不知名的摯友。
列車仍舊繼續向前,中途停靠了幾站,但是我們中都沒有人下車,只是呆呆望著老舊的木頭站牌,一次又一次的經過。此刻,我想起了外道僧的話,水是連接生死兩岸的重要橋梁,唯有喝過水的人才能與死者接觸。這話讓我有點在意,記得首站曾是沙州,四處都是水,如果說吃人車站的妖精是從曾經的水中而來的話,這一切似乎就變得合理許多。
眼看我們開始找不著新的線索繼續下去,一個聲音打破了黏稠而停滯的空氣。那清脆如鈴的聲音,不禁讓人想起了年輕時的家姊。
「不如從衣料下手吧。」又一具屍體,看起來像個孩子。身高不高、聲音稚嫩且帶了點活潑、浪漫。他繼續說道。
「我們穿的衣服似乎跟生前相同,如果有衣服的製造商或者裁縫店的店標的話,說不定能找出自己是何人。」高大男人看了看自己的穿著,白色淡雅的西裝配上嶄新全黑的皮鞋。這兩者似乎是工廠大量製造的產物,因為既不合身也不合腳,這樣的店家在津輕少說一百家。
「看來,衣服這條線索也斷了。」女人又一陣苦笑,看來她挺喜歡自己擺出這樣的表情。
「那,其他人都沒有忘記自己是誰嗎?」女人和小孩搖搖頭,表示其他四人都記得生前的樣子,唯獨男人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小僧,你可真熱心啊!面對初次見面的人就產生同情心,實屬難能可貴。」此刻,前頭坐著的第四位屍體,一名老者站了起來。他邁步走向我們這頭,並慢慢說道。
「這世界就只有痛苦,忘掉回憶也不是件壞事。你想,說不定你的人生壞的很,所以上蒼才讓你想不起來,對吧?況且,我們到最後一刻想起來有何用?最終都會化作虛無。」虛無?是啊!我還沒問最後這群屍體的目的地為何處,之後要怎麼處理他們。
「之後,我們都會死嗎?」小孩子低聲念道。他透露出害怕的眼神,而女人則輕輕撫摸他的腦袋,靜靜地安撫他。
「不會的,我們只是去西方走一趟,就好像校外教學一樣。」西方,是嗎?如果這輛車真往西行的話,是否就意味著我也能到達極樂世界呢?
「確實,似乎現在找回記憶也是徒勞,但我還是想知道自己是誰,如果什麼都不抱持的話,或許會很輕鬆。但那是否就表示了,我身為人而不足的部分呢?如果我不再是我,那麼我是否真能達到西方極樂呢?」好哲學的問題,如果忘掉一切的話,確實很輕鬆。但那是否代表極樂世界無法接受呢?不知道,畢竟我不是宗教學家,不懂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喝水吧,水不是連接生死兩岸的東西嗎?如果喝了水的話,或許會想起什麼。」女人提議道,並且囑咐在座所有人都要一起喝,包括我、外道僧,以及其他幾位屍體。
我們將水一飲而盡,但什麼都沒發生,只見高大男人失望的神情,我們卻什麼都做不了。不久,高大男人開口了。
「說到水,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好像來過列車首站,但好像被誰抓住並且往水裡拖行。一瞬間,我失去了知覺,然後就想不起來了。」往水裡拖行啊!這可是重點,這一定跟母親常說的妖精有關。
「我也記得跟水有關的事,小時候我曾經在這附近的河邊戲水,但不知為何突然沉入了水中。我不斷試圖呼吸跟掙扎,最後醒來時躺在病床上。醫生說我昏倒在河邊,身體並沒有被水浸濕的痕溪,就連肺部也沒有進水。」女人說道。隨後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看看他有沒有想起什麼。
「水嗎?我很討厭水,不喜歡那種濕濕的感覺。水總是讓我感到害怕,不敢靠近,所以我沒有關於水的記憶。」小孩子回去坐回了原本的位置,而老者則替補他空下來的位置。
「說道水,記得數十年前這邊還是沙洲的時候,我曾在這裡的小溪玩耍,雖說是溪,但不如說是川河吧。記得那時候,那條河被稱為冥川,是附近居民為紀念死去的鬼魂而命名的。不少人會在盂蘭盆節放水燈,紀念他們逝去的親友。」冥川、討厭水、溺水了卻不濕、喝了水就能接觸生死兩岸等等進入了我腦中。瞬間,得出了個結論。
「那水是哪來的?」外道僧微微笑,露出不懷好意的面容。
「小僧,你果然很聰明。這水來自三途川,也就是陰陽兩界的交接處。而我則是領路人,專為死不瞑目的人服務。」死不瞑目?我不禁望向女人及小孩,他們也死不瞑目嗎?跟這男人一樣,有著什麼未完成的心願嗎?
不知怎的,看到那高大男人的身影,我總記憶起那無名的摯友。雖然有相似之處,卻不是同個人。即便我很想說,這故事就是在講我與他重逢的往事也不行,因為現實從來不俗套,只有虛假的情懷是真的。開玩笑的,我的世界裡沒有情懷或情愫。
「小僧,說道水就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那是我在西方旅行時聽來的。」
傳聞,在西方的山上,每日會刮上數十釐米高的雪與就能一下就將人吹倒的強風,讓人望之卻步。如此的惡劣的環境因素使得此處的發展永遠像數百年一樣。大約五十年前,那裡曾座落一座和尚廟,和尚廟裡只住了個小僧。有天,有名男子來到了這座和尚廟前,他名喚為大河。大河身穿破衣襤褸且滿臉鬍渣的模樣,再配上濃厚的體味,頗有街邊乞丐風範。
然而,別說乞丐了,這座山頭就連登山客都不曾存在過。小僧盯著眼前的男人瞧,即便心生一絲懷疑,卻仍是將他請進了和尚廟內。他替大河烤火取暖,並給了他一套用舊了的外出服,並表示不用還回來了。
才進來沒過多久,他便喚道:「小僧,能否給我一碗水呢?」說罷,小僧便急急忙忙去外頭取水。沒過多久,就拿來了一缸的清水。水是從外頭雪融化而來的,裡頭沒有任何雜質。反倒該說,太過澄淨了吧。
男人捧了碗水並將之一飲而盡。才剛喝完水,便繼續喚道。
「小僧,你為何一個人留在這裡呢?住持呢?家人呢?」大河的語氣並不是向他尋求解答,而是像老師詢問學生一般,心中早有解釋。然而,小僧並沒有接到他話語中的話語,反倒是搖搖頭,並解釋道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待在這杳無人煙的地方。
「那根蠟燭借我吧。」語畢,他便請小僧點燃蠟燭,持一碗水後便隨著升起的煙來到了一間房內。房內漆黑無光,即便伸手也不見五指。就算是蠟燭的火光也穿不透這裡的黑暗。
「奇怪?這是什麼房間?我可不記得廟內有這間房。」
「誰知道呢?我總是遇到些怪異,漸漸地也有了套解釋。這裡是死者的房間,每個人都會有一間專屬於他的房間。然而,這房間只接受死人,不接受活人。所以需要連接生死兩岸的水當作通道。」
大河將水灑向空中,滴滴答答的水珠變成了光點,照亮了漆黑的房間。裡頭坐著幾具早已腐敗的屍體,包括住持在內共六人。他們的死狀慘不忍睹,宛若發狂而亡的一樣。除此之外,就剩幾個爪痕很是起眼。
「看起來,應該是被狼吃掉了。至於是不是狼殺的,這不好說。」大河念叨,但這並不吸引小僧注意,他注意到的是一旁的小孩子屍骨。
「這是我嗎?」小僧望向自己的屍骸,不禁跪了下來。或許是太過害怕了,他失禁了。
「喂喂喂!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活過的痕跡!還有那一天天的日子!都是假的嗎?喂喂喂!我是真的吧?告訴我,我是真的。」小僧緩緩啜泣了起來。
「小僧,我可以告訴你,你是真實存在的,但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所以,你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靈魂會變質的。」小僧噙著淚水,繼續唸道。
「佛教講求超脫,您認為這些人超脫於世了嗎?」不,我不認為,這句話大河並沒有說出口。反倒是邀請他一起往西行。
「西邊......有什麼?有佛祖嗎?還是修羅呢?」有天堂,至少大河是這樣認為的。
時間回到現在。
「小僧,看看窗外吧。」我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色逐漸荒涼,天氣變得陰暗了起來,沒有陽光,甚至連一絲明亮都沒有。我們沿著一條長長的河川前行,看來那就是三途川了。
「小僧,來不及了,你該下車了。雖然很可惜,但你還是得離開了,不然就會進入那個世界,一去不復返。」語畢,車停了下來,並且車門緩緩開起。
「小僧,下車後就不要回頭,一直往回走就能回到你的城市。」外道僧說道。並且又再三囑咐我不能回頭。
「三途川上冷,百無聊賴花更開,誰人賦歸還?」下車時,坐在前座的最後一位青年吟詩道,讓我想起了病院的K君。正要轉頭時,才發現火車、三途川、外道僧與屍體眾們都消失了,只留我一人在津輕的城市內閒晃。我一直以為今日會破解摯友之謎,但還是不行。果然,海風的味道很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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