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一切皆出自於怪異。」記得這句話是泉鏡花老師與我私下對談時常說到的。每當凌晨的夜雨降下來時,他總會認為這是妖怪作祟。隨後,我們便會以何種妖怪做為發想,探討怪異是否該出現於世。他認為,所謂的世界就是由一件又一件的怪異事件組合而成的。對我來說,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但只要是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不會忘記詭異的雕像一案。那起事件將日本社會陰謀論推向至高峰,人民對於政府的不信任感、戰前敏感情緒、極度加速的公共建設等等都是造成這一切的幫兇。我的好朋友泉鏡花老師也寫下了不下數十部作品來感嘆這起事件。然而,沒人知道他在影射什麼,只知道「怪異」這樣的怪異不斷出現於他的書中。而我,則決定寫下這篇故事來表達對政府的不滿。
時間是四月的某日,泉鏡花老師發了電報給我,而不是電話,看來是想逃離某人的追蹤才使用這樣古老的方式。電報只寫了「田山病危,請速至南館醫院。407」我看著這張寫得著急又潦草的信紙,不禁開始做了以下的推理。首先,這封電報的油墨不是泉鏡花平常書寫的油墨,可以看出他在躲避某人的追蹤。再來,這張紙很明顯的是從某本書撕下來的一頁,407這個數字是一本書的頁碼,但他將書撕得很乾淨,看不到其他痕跡,這很明顯在影射時間。最後,南館醫院是我們的暗碼,代表了泉鏡花老師的老家附近的小店。所以,這是封不能被誰看到的電報,需要小心警慎的處理。
我將電報燒掉,隨後往泉鏡花老師的老家出發。為了以防萬一,我帶上了灌鉛的檳榔木手杖,以及一把拆信刀。在搭電鐵前的這段路,下著毛毛細雨,一旁的花卻早已凋零,一名男子在我前面,說了聲抱歉後便進入了車廂。在電鐵上頭,車廂搖搖晃晃的,很少男丁出現於這節車廂,他們都去打仗了,而裡頭剩餘的男女老少乘客各個看起來都很不安。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戰爭吧,所以大家無時無刻都擔驚害怕。也對,沒人喜歡打仗、沒人喜歡爭鬥、沒人喜歡死亡、沒人喜歡不正確的死去,除了遙遠的西方國家外。我思索著,是不是只要戰勝了其他國家,幸福就會降臨呢?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但那一瞬間過去後,我只覺得自己是個蠢蛋。
對於戰爭,我什麼都不了解。我只不過是蠻橫地吸收書本中的知識,並參考以前戰爭時期的文學,認為自己有望處理這一觸即發的國際大事。我彷彿一躍成為了天皇,想要主宰一切事物的野心在此刻奔驣。大概過了五秒吧,我便將這念頭拋諸於腦後,覺得自己挺傻的。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將軍,只是一介作家。既無法改變現實,也沒有停下戰爭的權力。但是,我們確實有呼籲政府不要參戰的權利,看看芥川龍之介老師吧,他不是總在努力嗎?心頭一股熱傳遞到四肢,我無法感受到政府的惡意與那背後強大國家機器的力量。我對於這些事情很是遲鈍,所以我想,我只能順著潮流走,讓潮流帶我離開這間老房子,進入新的居住地。
正當我內心的舞台劇剛下映不久後,有個女人從車廂前頭走了過來。
「少年,借一步說話好嗎?」她輕輕拍了我的肩膀,希望我聽她說幾句話。她觀望了四周一眼,隨後便帶著我去下節車廂。不知怎地,我沒反抗,也感受不到她不懷好意,只覺得對方就是個陌生的普通人,無須在意。女人長髮披肩,看起來不像是最近流行的髮型,身高約170公分,體重約56公斤,身著白色襯衫與黑色長褲,很有西方傳教士的味道。她的口音聽起來像是東京人,但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句京都方言,可以推論她是京都人但在東京工作許久了。除此之外,我注意到了她的手繭,那是文書工作者或者記者才有的特徵。再配合那雙早已脫繩的鞋子,最終可以判斷她是名記者。
「我是做這行的。」我接過名片,想想這個年代獨立工作的女性似乎不多。除了幾個認識的女作家朋友外,我其他女人都不認識。接過名片上頭寫的稱號的確是新聞記者。但這間新聞報社卻從未聽說過。
「長灘島新聞社?請問新聞記者找我是有什麼事嗎?」眼前的女人表示,她叫做西澤雛,是一間不入流新聞社的記者。她每天最大的嗜好就是看小說,尤其酷愛怪談小說,所以認識我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將名片收進口袋中,示意她解釋一下找我有何貴幹。
「你現在要去泉鏡花先生那裡,對吧?我也要去!」她知道我要去泉鏡花那裡,這表示她看到了電報,除此之外還知道我們作家間的暗碼。表示她肯定透過誰或什麼知道了我們的私情。雖然很想打馬虎眼呼嚨過去,但看來撒謊或者佯裝自己的動向是沒有用的,只好誠實以對。
「確實,妳從哪聽來的?」雖然沒有很在意是從哪裡接觸到我們,但她還是說了用偵探的技巧推理出來的,除外就是對報社社員使用冷讀術,逼迫對方以無言的方式回答問題。想想,或許這樣也是合理的,但找上門是什麼意思?我們就只是去探望生病的老友,並沒有任何足以稱得上是事件的故事。我很想將她打發,但從她的眼神中透露她無論如何都會跟上,所以只好作罷。
我們下了車站後,立即感覺到後面有人跟蹤。是那名跟我打過招呼的男子,身高大約173公分,體重70公斤,身材微胖且兜裡藏著一把武器。可能是手槍,也可能是短刀,這點無法確定。我和西澤雛立刻兵分二路,快速跑了起來。這裡是石川縣金澤市,根據以往的記憶只要繞過兩個街口就會看到南館醫院,方才已經遞給了西澤雛一張印有南館醫院住址的地圖,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可以先順利到達。我左閃右躲,進入小巷後又轉往市集奔去,從市集出來後接著向南方跑,翻倒了幾個作為建材堆棄在路旁的橫木。最終,繞進一條死巷子裡,南館醫院就在這裡。
「那名男子呢?」我問向西澤雛,而她只是搖搖頭表示幹掉了。
「剛剛的槍聲沒聽到嗎?」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專注於逃跑,沒聽到槍聲。除此之外,這附近就是吵雜的市集,根本聽不到除了人聲外的其他聲音。我繼續發問,想知道她是否殺死了他。
「我沒殺他,開槍的不是我,是他。至於我怎麼逃離的,就是用到這玩意兒了。」說罷,她從手邊掏出一柄灌鉛的檳榔木杖,那是我的武器,至於何時被她順走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們在目的地聊了一會兒,她望著手錶,剛好下午4點07分,是個能夠享用下午茶的時間。我倆一進入南館醫院,就聽到吵雜的做飯聲響,和陣陣水蒸氣、菜香與廉價咖啡難聞的氣息。南館醫院是間餐廳,這誰也想不到,對吧?我走向後廚,後廚老哥看到我立即指示我去三樓見泉鏡花老師與田山花袋老師。不久,我們便來到了泉鏡花老師跟前。他已經相當累了,而田山花袋老師更是身心俱疲。看著躺在床上的田山花袋老師,我不禁想起了K君走前似乎也是如此憔悴。田山花袋老師坐了起來,望向窗邊不知名的白花,表示自己可能要走了。K君是誰?我突然對自己發問。
「田山,把我們找來就只為了看你最後一眼嗎?還是說,有什麼該說的嗎?」泉鏡花老師率先發難,他想知道不算熟人的我們,究竟來看他最後一眼有沒有意義。
「山、海、森林,一切都是源自於怪談。而在怪談之後的,就是那股無法逆轉的來自於人心的惡意。我了解到了這點,所以我希望你們兩人能把我的怪談寫下來。」我懂了,作家的事情就要交由寫作來解決。西澤雛拿出一台奇怪的儀器,長寬大約只有二十到三十公分,看不懂有何作用。
「這是錄音機,但只是原型機,至於何時會進入市場,可能還要五到十年吧,或者更久。」說罷,她啟動了機器,而田山花袋老師開始說話。
「最後的怪談,希望你們可以記下來。」
事情發生在前天早晨,那部紅遍大街小巷的廣播劇結束之後,待所有演員感謝收聽後,收音機發出了奇怪聲響。那股聲響就好像從地獄出來的一樣,發出痾痾!啊啊!嘶嘶!呱呱!等聲音。然而,隨然只是看似無規律的聲音,田山花袋老師還是認出了那是西亞盡頭一個貧窮國家的貧民窟方言。好奇的田山花袋老師將聽到的這些文字做排列組合,得到了一句短語:「上帝已死!」這句話出自尼采,想必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意思是上帝已不再是生命意義來源或者道德圭臬。但是,這句話有何意義呢?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陰謀論嗎?政府打算無差別清洗人口,將無規則的撲殺人民,以達到人類牧場計畫的目的。」人類牧場計畫,即是將人類有計畫性地眷養起來,剝奪他們反抗的權利,並從中鞏固上層的利益。然而,這不過是空穴來風的無聊陰謀論罷了,誰也不會相信。
「我作了個夢,夢告訴我,我快不行了。」作夢?光是作夢可不能代表什麼,就算有佛洛伊德的理論支撐,作夢就代表一個人的生死還是無稽之談。緊接著,田山花袋老師開始敘述自己的夢境。
那是座中世紀的教堂,到處都可以看到雄偉的大理石柱。每根柱子都好像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波紋,像花朵一樣綻放。田山花袋老師輕撫著他看到的每個柱子,上頭的龜裂、雕刻、塗鴉與氣味、觸感等等事物化作信號傳入他的腦中。頓時,他以為自己就是全世界,擁有了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一切。呼吸、吐氣都在一再強調這世界多麼美好。正當他沉浸在喜悅之中時,一名修女帶著數位孩子進入教堂禱告。他還記得那修女喃喃自語道:「願天上的天父保佑我們,鯨魚重新回到水中、烏鴉回到天上,而我們則回到您身邊。」奇怪的禱告詞,他暗忖。
接著,他被外頭那直白而巨大的光芒吸引過去,走到了一尊雕像前面。雕像看起來像是孟克的吶喊,但金色的胴體與不協調的肢體怎麼看都是仿冒品。除此之外,在雕像旁邊還有一沓沓的金色紙錢,上頭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但還是認出來了那是廣播劇聽到的方言。他點起火焰,將紙錢全部祭拜給了雕像。記得,燒紙錢給逝者是中國的習俗,但似乎西亞盡頭也有差不多的儀式。
此時,有個聲音說道:「那座雕像是鬼,不是神。如果祭拜了祂,祂就會纏著你一輩子,直到死亡。」田山花袋老師看了看周圍,沒有人,但卻有聲音,不禁起了雞皮疙瘩。接著,他就醒了。不,應該說從第二層夢境中醒了過來,他夢到自己躺在床上,身邊躺了個男人。男人用他那直勾勾的眼神注視著田山花袋老師,就好像豹子看到野兔一樣。田山花袋老師不敢轉頭,他只是默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隨後,清晨的陽光終於在七點整時將他叫醒。他看了一眼被汗水濡濕的枕頭,不禁心想一定是那座雕像的鬼魂來找他了。
他摸了摸緊繃的喉頭,警覺到身上有許多不知名手印纏著他,一步步向喉頭前進。不久,田山花袋老師便因不知明原因逝世了。死後,在他的屋內發現數百具詭異的雕像,有大有小,最大達一點五米高,最小則為十三公分。自從田山花袋老師逝世後,街頭巷弄的小道消息越來越多指出不明事件的發生與政府陰謀論背後靠攏。民眾開始不信任政府,並做起了反戰的宣傳旗幟與口號。一時間,「PEACEFUL,NO WAR」成為了幾個大城市最嚷嚷上口的標語。然而,還是沒有人知道詭異的雕像與政府的關聯。
時間又過了幾天,田山花袋老師的喪禮辦得很簡單,只有幾位作家出席。我們望著田山花袋老師的遺像,不禁認為下一個可能就是自己了。泉鏡花老師點起香菸,卻只是默默放在那裡,沒有抽。而我則看到了遠而大的光芒從棺材中透了出來。在棺材裡頭的田山花袋老師,笑容好像一尊詭異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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