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為可貴的東西是什麼呢?是智慧嗎?是藝術與美嗎?是創造力嗎?抑或者是那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呢?我想,都不是吧。所謂的人類,最可貴的就是能夠看透世間萬物的哲學。而這個哲學則是來自人的靈魂之窗:眼睛。唯有看到了、看見了什麼才能判斷,唯有被深黑的瞳孔捕捉住了,才能夠進入大腦思考。所以說,眼睛是人類最為寶貴的器官。器官?不不不,或許該說圭臬才是。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視力,那麼他將消逝於世界。並不是指他的肉體將不復存,而是指他的靈魂、精神將消弭於世。在不久前的夜晚,我深刻感受到被世界拋棄的痛苦,以及憤恨。
二十世紀中葉,元旦。在這個特別的節日下,大多數的日本人會選擇吃蕎麥麵、喝啤酒慶祝又平安度過了一年。我也不例外,在聽完響鐘之後,我獨自一人呆坐在家裡的庭院廊邊,一邊享用著美酒、一邊畫畫。然而,或許是酒精導致的手臂麻木,不管我怎麼添補,畫上的梅花總是少了一朵。今日,津輕的夜晚陰雨綿綿,坐在庭院,就能感受到下雨帶來的些許冷意。即便穿上了棉襖,仍能感受到體溫流失。原本滾燙的額頭現在也變得如同北極冰山般的寒冷,即便用手施以溫度,卻仍能感受到這是無用功,還不如將精力重新放回畫上。
我一邊搖著團扇、喝著燒酒,一邊抽著捲菸、望向庭院的枯山水藝術,不禁如此想道:「啊!又是充足的一天。」充足?是嗎?還是該說無所事事呢?日本人就是這樣,崇拜那種閒雲野鶴的生活,比起王安石那種汲汲營營的人,更喜歡陶淵明那樣的傢伙。記得谷崎潤一郎老師曾寫過一本隨筆,叫做《陰翳禮讚》,裡頭就講到了東方人與西方人的不同。簡單來說,東方人的哲學完全是為了「適應」而起,而西方人則是為求「改變」。這就是為何,日本直到現在仍無法算上完全革命的國家。我們有太多無聊且無用的體制,正充淫我們。我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槍口下的俘虜、硝煙之中的棋子。如果我們不站起來,就永遠無法平等地與世界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說起梅花,梅花就像我一樣,即便綻放了花兒,卻也沒有幾人過問。它跟日本常見的繡球或櫻花不同,梅花不帶香氣、不帶艷色、不帶柔弱的一面,只有「剛毅」二字適合它,就算它傾倒了,也仍不忘繼續生長,這不就如同文人墨客一般嗎?我喜歡梅花,不是因為它高潔、美麗,而是因為它的生長總宛若畸胎一般,如同畸形兒般適合這個社會。梅花的每一節都像似折腰的老人一樣,花開了卻沒有香味,只有淡淡的粉色渲染眾人目光。
畸胎?沒錯,我也是畸胎的產物。我生於米店世家,雖是男兒身,但從小就被教育成女孩子一樣。柔弱、纖細的四肢與充滿浪漫思想的大腦,空無一物的軀殼不禁讓人想起了太宰的《女生徒》。記得裡頭是這麼說的:「年輕女孩沒有個性,缺乏內涵。遠遠背離了正確的希望與正確的野心。沒有理想。即使會自我批判,也欠缺直接在自己生活中改進的積極性。沒有反省。沒有真正的自覺、自愛、自重。」我就正是如同年輕女性一般的男子。能想像嗎?如果是女生的話,或許這都沒什麼,但到了男人身上,這就成為了一種罪孽。我,就正是梅花這種畸胎的植物。
王安石有首詩,正好詮釋了梅花這畸胎的產物:「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詩中,畸胎的梅花獨自盛開,與其他種類的花兒不同,它不帶撲鼻的香味,反倒以「暗香」二字表明了它清淡儒雅的一面。
然而,我喜歡梅花卻不是因為此詩,是因為我看到了,在那遙遠的光芒之外,我看到了梅花。梅花如畫、又如駝背蜷曲的老人一般望著我。對,明明沒有眼睛卻直直盯著我看。那股冷冽感從皮膚慢慢滲入腦髓之中。頓時,腦袋炸了開來,深紅的血隨著時間逐漸轉淡、腦漿也變成了淡雅的粉色。隨之而來的是花香,不同於櫻花或者牡丹,是一股淡到難以察覺的花香。我想,這就是梅花的魅力吧,它宛若棒球場上的捕手一樣不起眼,卻具致命的吸引力。
時間回到三天前,我正在津輕老家米店旁的芸豐咖啡館,喝著半吊子的拿鐵與一塊甜膩到頭皮發麻的蘋果派。不知為何,說道青森,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蘋果,從蘋果派到蘋果酒,甚至是蘋果果醬。就人的眼裡,這裡已不再是座人的城市了,而是附屬在蘋果底下的城邦。明明才剛吃完蘋果派,我又點了杯蘋果汁,真是犯賤。
除了蘋果,津輕最著名的莫過於漁獲了。煎烤好的海魚配上大豆釀造數年的醬油與芥末,可說是一大享受。然而,由於兄長大人卻只吃原味料理的緣故,家裡的餐桌上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料理,真是掃興。即便過了這麼久,我跟兄長大人的感情仍處於冰封狀態。不知是因為我沒參加父親大人葬禮,還是我好吃懶做的緣故呢?總之,兄長大人看我沒一件順眼的。
「所以我說,陌生化是寫小說最為重要的一點,要讓人看到吃驚、訝異的部分才是。如果說,大家的故事都一個樣,就失去了閱讀小說的樂趣。」是啊!由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來的陌生化就好像小說家的母親一樣,孕育了這個職業。
我開始調侃女服務生的穿著樸素,很不適合她。
「或許妳該改穿短裙,這樣襯你的腿、而妳的腿又襯鞋子、鞋子襯那雙素面的小腳,這才是好的穿搭。」語畢,我不禁對此番言論感到羞愧,我這人穿著一身邋遢,根本稱不上時尚,卻還是在別人耳邊唸叨該如何穿著打扮。說來,真是羞愧。
我直勾勾地望向女孩的眼睛,那深邃而黑的眼眸,宛若無盡谷底的深淵,人只要一踏入其中,必會粉身碎骨。然而,瞳孔外的白,卻如同天邊的捲雲一樣,那般的高潔、無瑕。不知過了多久,三十秒嗎?還是一分鐘呢?我望著那咕嚕的黑色眼珠忘了時間。頓時,我產生了一個想法,該不會人在胎兒時期時,眼珠是最先構成的吧,所以眼珠子才能如此的晦澀而黑,因為它把養分都吸走了啊!頓時,我好想抽菸,並將方才的想法寫在稿紙上頭。但,過了片刻就覺得這想法無聊透頂,還不如喝杯燒酒算了。
「您不去參拜嗎?山本先生。聽說從今天起,稻荷神社那裡人就多了起來。再不趁現在去參拜,很容易遇到人滿為患的情形。剛好,現在晚上七點了,稻荷神社那的夜景很美,我推薦您去看。但是......」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何如此欲言又止?就彷彿有根魚刺卡在喉嚨又或者我們之間的空氣被抽盡。頓時,我們之間只剩下沉默。
「據說,有狐狸作祟,有人說是因為稻荷神社周遭的土地被大量開發,所以狐狸開始作祟。遇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瞎眼了或生病。總之,災難不斷。」聽起來頗具深意,是個很有趣的故事。如果我可以遇到的話,那就好了。對我來說,這種神怪類的故事果然是最接近陌生化的作品。
知道嗎?在文學的原型中,神話能分成五個部分:神話、羅曼史、常人的英雄、凡人,與低賤於凡人之人。五者為一循環,而現在就是見證神話的時刻。伊果頓曰:「文學是一種貫穿歷史的集體烏托邦夢想,是人類基本慾望的表現。這種欲望造就了文明,但從未真正感到滿足。」所以說,神話不只是故事,更是使文明前進、進步的原動力。上個世紀,人們無法在天空翱翔,只能想像伊卡洛斯的翅膀,飛往空中時會因為太過接近太陽而融化。但是,現在人類完成了飛翔的夢想。再來呢?長生嗎?還是如魚般優游大海呢?
我一個人獨自走在前往神社主廳的樓梯上,冷風陰陰,並且飄著細細雨絲。我點起捲菸,這是大晚上唯一的光源,打火機一點點的餘溫從我手指流向全身。頓時,我似乎都不再發抖了。然而,在我登上樓頂時,一股寒顫襲了過來。扭曲的惡意彷彿暴雨狂風,它湮滅了我。我的存在,瞬間消逝了。我的身體、聲音、視野與精神,都在此時此刻化為烏有。
這就是狐狸作祟嗎?我,失去了視野。不不不,這麼說或許有點不妥,應該說我的眼睛突然開始上吊,無法控制、也無法將瞳孔扳回正面。它就這樣不斷無限上仰,直到我眼睛發疼也停不下來。我,失去了視力。看不到左右、分不清前後,只能跪地痛哭。啊啊!我大喊問道,是否有人在附近?是否有人能夠伸出援手?是否有人能夠告訴我該如何是好?
然而,在這荒郊野外,怎麼可能會有人呢。只有我這孤單的大叔一個人抱頭痛哭。嘔吐感瞬間襲來,宛若遏止住我的喉嚨一般,嘔吐物卡在喉頭出不來。我深深呼吸想要冷靜,但唯一冷卻下來的就只有我的體溫。頓時,我感覺到好冰冷,就好像整個人被丟進了海裡一樣。是不是因為盜汗的緣故呢?我不清楚,但內心的不安與恐懼滿溢了出來。我昏了過去。
在昏夢中,我看見了一樹梅花。世界變成無一的黑色,除了梅花外,什麼都看不到。那株梅花如同畸胎般站著,淡淡的香味則如父親大人的懷抱一般,那麼的溫柔。然而,它卻細細低語道:「還不是時候,別過來。」什麼意思?我不懂,還不是時候的話,那何時才是時候呢?話又說回來,是什麼的時候?死亡嗎?還是災難呢?即便想破頭,我也無法說出個所以然。而我再次起來時,已經躺在老家的被褥上頭了。
「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家姊沒好氣地問我,她順道把盥洗的衣物丟了過來,上頭還有一絲絲捲菸的香味。
「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夢到了梅花。」家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很是耐人尋味。
「應該是主神吧。雖然你自稱山本,但我們家的主神確實是棵梅花樹。一定是主神告訴你,不要接近那座廢棄小廟。」是嗎?這樣說來,那座廟的狐狸是否會感到孤單呢?又或許是因為孤單才做出這些事?不清楚,但拿回視力後,我卻仍做著與平常相同的事情,沒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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