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輕,我在老家待了一個月了,但是仍然不習慣每日奔波、叫賣米糧。所以,每當有閒來無事的時間時,我總是走進附近名為芸豐的咖啡館偷懶。一邊喝著廉價並且只略帶奶味的拿鐵、一邊閱讀谷崎潤一郎老師的作品。據說,他開始構思一部以老人瘋癲成性為主軸的日常短篇。上次,跟他喝酒時談到這部作品,他說是以自身周遭的經歷改編而成的,但其中大部分僅止於妄想以及幻想。我很是佩服,他總是能從一些小地方看出人性的弱點,並且加以構成一篇美妙的故事。美妙?或許我們這些文人跟這詞最無緣了,記得太宰總是把一句話掛在嘴邊:「秉持美好的情感,人們創造醜惡的文學。」這話一點也沒錯。
十四日,秋。陰雨綿綿,整個津輕都能感受到一股雨水臭混雜青草的味道,就彷彿來到了傳統的乳牛放牧場一樣,總感覺隨時會聞到牛糞味。夏天才剛過,而我仍是躲在芸豐的櫃檯前,調戲女服務生。這女孩綁著乾淨俐落的單馬尾、白色襯衫扎在襯裙底下,淨白的皮膚映照著深黑的瞳孔,光陰相互對比下宛若卡拉瓦喬的畫作。女孩身高不高,卻有雙漂亮的長腿,潔白如同水仙花一樣。而在那長腿下綻放的是纖纖玉足,裸著的腳踝與素面的腳趾譜成一曲蕭邦的2/4華爾滋。
「所以我說,川端康成先生只是不好意思說我的作品好,他怕承認我就是承認太宰治先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最近剛得獎的事情,女孩似乎不感興趣,只是為了工作不得已與我聊天罷了。
我當然知道,她會笑純粹是為了小費、會理我純粹是為了討生活。人總是如此,為了活下去不得已只好展露自己虛偽的那面。
「山本先生,您不是要寫信嗎?還是說,不知道該寫什麼才好呢。」確實,我得寫一封信給遠在東京的社團前輩。
前輩是個很古怪的女孩子,在這個凡事都講求西化的時代,她卻總是穿著一襲和服。我對和服的認知不多,只能稍稍說出她穿的是羽織和服,而不是年輕女孩愛的振袖和服。她操著京都口音,並且盤上一頭京都藝妓常見的髮型。她總是抽著手捲的菸,並嚷嚷道左派的社會思想觀念。
記得,她曾如此說道:「世界上的黑都源自於未知、世界上的白都源自於哲學。」老實說,我並不懂這番話背後的涵義,只知道似乎與歌德或者黑格爾有關。她總是翻閱那些哲理文學家的書籍,從哥德的《浮士德》到卡謬的《異鄉人》,只要是能夠食用的書籍,她無一放過。
我想,就這樣寫吧:「川澄嘉子前輩,久疏問候,不知您最近過得好嗎?在津輕,仍是雨天,我穿著未乾透的衣服並試著與霉味相處。現在,我正在老家米店打工,但或許是因為我體弱多病的緣故吧,即便工作了一個月我也是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所以我逃了出來。我從名為人生的牢籠中逃了出來,逃出來後,先是不斷墜落、嘔吐感竄上腦門,再來就是失望感。原來,逃出人生後,唯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失望感。原以為,自己會辦場有英式鬆餅、義式咖啡的下午茶餐會。但現在才知道,逃離人生除了痛苦外,就只剩下絕望了。」最後,附上即將造訪東京的時間。
秋日,盂蘭盆季剛過,東京的天空中總留有一絲水泥建築的風塵味以及灰塵的顆粒感。即便身處於老家津輕仍能感受到這股大城市的進步感。人們總說,城市的進步就代表了其他部分的沒落,就好像重視味道的特色菜,不一定會有著亮眼的外表,比方說中國有道名菜稱為臭豆腐,聞著那味臭了、但吃著卻香。每當看到東京街頭出現這一類的小吃,我不禁就想起日本的進步。
雨徹夜未停,霉味四處升起。淡淡的粉塵顆粒混雜銀色的小蟲屍體,變成一道難聞、難下嚥的美食。即便是在東京都內,我仍能感受到鄉下的水與空氣瀰漫在小町上頭。啊啊!果然不論是雨或者空氣,在鄉下或者都市都沒有差異。神明是如此眷顧日本這塊土地,或許在創造時多費了點心思、又或者將閃現而逝的靈感都灌注到了這片大地上頭,才有辦法做出如此地靈人傑的寶島吧。
說道東京,不知道各位的印象如何。是想到了一棟棟高樓嗎?還是首相官邸呢?抑或者典雅的摺扇舞呢與滿街的櫻花?沒錯,西方建築配上東方傳統、進步配上守舊、革命配上學院風,以及少女配上大叔,這樣畸胎般的美麗是專屬於日本的,日本是個畸胎的國家,所以就連「美」都很畸形。然而,嘉子前輩或許才是畸胎中的畸胎、畸形中的畸形。
「說吧,找我什麼事?」嘉子前輩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這裡是我與作家同僚常聚的關東煮攤車,不只價格實惠、湯頭味道還很鮮甜,或許是因為用了津輕的魚料吧。
「聽說您結婚了,是真的嗎?」她點點頭,並要了杯燒酒。燒酒的小酒杯有到裂痕,但卻不妨礙它裝酒的功能,就彷彿這道裂縫從不存在一般。不,我想它是存在的,只不過如同我一般,即便存在了卻沒有意義。無論是抽象的死亡或者實質性質的死,我都感受不到。
「結婚是結婚了,但只不過是為了雙方父母的期待罷了。我跟那男人之間並沒有愛,甚至連交談都不超過十次。」是嗎?原來世界上還存在這種事情啊!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我想往後一百年,這樣的事情仍會層出不窮吧。
即便喝了酒,卻仍無法忘懷對方。我想,這就是最真摯的情感。然而,對於嘉子前輩來說,男人只代表了被憎惡的象徵。她很厭男,果真如此。
「你來這不是為了這種小事才是,趕緊開始正題吧。」嘉子前輩點了份雞雜,這是關東煮攤不常見的料理,明明腥味挺重的,卻深得顧客之心。
嘉子前輩將醬油倒入碟中,並輕輕咬了口雞雜,濃郁的汁水在口腔內噴發。頓時,能感受到的除了燙口的煙霧外,就是雞騷味了。記得嘉子前輩非常愛這種味道,並將其視為珍饈。
「前輩,您會離婚嗎?如果無法繼續相處下去的話。」這問題真失禮,嘉子前輩明明才剛結婚不久,卻被我觸了霉頭。然而,她聽聞後並沒有生氣,反倒大笑了起來。
「山本,你可真蠢。如果剛開始就考慮離婚,那麼乾脆不要結婚算了。我只不過是為了圓父母一個夢,才做做樣子的。我父親他也只剩一年的壽命了,據說是因為肺病。而母親從我小時候就離世了,所以沒關係。現在,就只等那傢伙同意離婚而已。啊啊!這樣說,好像跟我一開始的發言相左。算了,沒關係,對我來講這都不是大問題。」
前輩將酒杯晃啊晃的,如果這時有月光就好了。映照在酒面上頭,肯定很漂亮吧。
「嘉子前輩,您還記得您曾說過『世界上的黑都源自於未知、世界上的白都源自於哲學。』這句話嗎?我想知道是什麼意思。我這個月來不斷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涵義,越思考越覺得自己搞不清楚。直到不久前,我才發現或許我會帶著這個疑問進到棺材裡頭。這才激起我想要找您的慾望。」嘉子前輩喝了口燒酒,並且開始說道。
「你想知道的並不是這句話背後的涵義,而是在死前能做些什麼才對。你快死了,對吧?只有真正直面死亡的人才會說這種話。幾年或者幾個月,我不知道我能教你多少,不如你就在我這住下來吧。」語畢,嘉子前輩開始吃起蘿蔔,她直喊燙的模樣宛若我老家米店的小雛一樣。
「你活膩了嗎?我不知道,人究竟活多久才會膩。三十年?五十年?總不會是七十年吧。我總覺得,人只要過了三十,生命就變成了一種每日每夜重複的電影一樣,無趣。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我才能忘記我是誰以及我為何會出現於此。你有想過嗎?人為何要活著,而不是死亡。死亡後頭又有什麼?我想,一定很美麗吧,因為死的人從未回來過。」
「我還未活膩,雖然望向世界太陽、月亮不停轉動,沒有一天不改變的。然而,我卻發現每天都有新事物生長、存活,如同二氧化碳不斷被樹木吸收、分解,最後變成氧氣一般,我也不斷向前邁進。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美酒了吧,如果要喝酒的話,找我。」我灌下一整杯的燒酒,腦袋正處於最佳狀態。果然,有點暈眩才是人生。
「你相信,人活著有其目的嗎?」語畢,嘉子前輩拿出鈔票結帳,並且頭也不回地往大學走去。我在後頭跟上,想一探究竟。然而,攤主卻叫住了我們。
「山本大哥,如果想確認您的未來的話,不如聽我一席言。」我驚訝,並且轉頭過去,想知道攤主究竟想對我們說什麼。對我們這幾個熟客來說,攤主總是那個不苟言笑,並且不多話的形象。現今卻特意發聲,讓人倍感好奇。
「您們曾是隔壁大學的學生,對吧?據說教學樓前的湖泊,在凌晨兩點時會反射出您們未來的模樣。當然,是真是假我不確定,是幾天前一群大學生告訴我的。」語畢,攤主便沒再多說什麼。
我們走進了校園內,並逕自地往教學樓方向前去。
「人所謂的究境,究竟為何,你有思考過嗎?」我搖搖頭,頓時踉蹌跌了一跤。
「所謂的究境,就是指人一生中最顛峰的狀態。然而,誰也無法說出自己何時為巔峰、何時為低谷,所以人生才讓人厭煩。我們無法以最佳狀態面對所有事情,我們只能接受機運、巧合等等事物,並且暗暗祈禱自己度過難關。而現在,就是賭上我機運的時候。」我望向她,一副不解的模樣宛若聽訓的小狗一般無辜。
「機運?我不懂機運和學校有何相關。如果說真能映照出未來的話,那麼究竟有誰證明那就是我唯一的未來呢?」嘉子前輩沒說話,繼續向前。我看得出來,她在緊張並且心跳得好快。那究竟是我的心跳聲、她的心跳聲,抑或者錯覺,我無從判斷。
「還不懂嗎?當湖泊反射時,可以見到未來的自己。我相信,如果沒見到的話,並不是因為這謠言虛假,而是因為我們已經死了。」緊接著,她繼續說道。
「所以說,所謂的機運就是未來。沒錯,沒有未來的人生什麼都不是,就連下賤的蟲子們都有未來可言,但是我們卻只能躊躇不前。所以,我要說的是,不要害怕向前,就算前面是黑暗一片也好、光明也罷,都沒關係。只要向前,總會有答案。這就是你在思考的:『世界上的黑都源自於未知、世界上的白都源自於哲學。』這句話的解答。」原來,這句話並沒有哲學涵義,只是單單地抒發情緒罷了。
我望向湖泊,裡頭並沒有看到我與嘉子前輩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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