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於二十世紀,戰後。太宰已經離世數年,偶爾我還會想起這名故友,並且相信與他的羈絆會成就我的一番事業。那是五月某天的夜晚,天氣相當乾冷,讓人完全感受不到夏初的炎熱。在這樣的季節時分,我的味覺可謂相當差勁,就算給我放太久而壞掉的海鮮,我想我也會一口吃下去。但是,我身邊這位朋友可就不一樣了,今天的故事由他而起,所以請容我在這邊先保密他的身分。這位朋友要了杯清酒,一口氣全部飲盡,就好像那熱辣的口感完全不存在一般,他那溫酒入豪腸的氣勢不禁讓人想起了中國的關雲長。我則要了杯茶,不知怎地已經很久沒喝過道地的日本茶了,讓我相當懷念那略帶苦澀的氣味。
事情該從今天晚上說起,今天是雜誌社的社交晚會,同時也是文學獎的頒獎典禮。我因為收到了通知,一個人獨自前往東京南區的不入流雜誌社。或許有人會問,我那些作家朋友都沒有出席嗎?是的,憑他們的實力隨便拿個首獎都不為過,想當然耳,對於這種小獎早已經不屑一顧。開玩笑地,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最近挺忙的,實在沒有閒心去關注過小的文學獎。然而,說是這樣說,但其實是評審人選的問題。
「在這邊,先祝大家武運昌隆!」第一號評審念念有詞,將準備好的講稿掏出,但卻只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又收了回去。看來,是突然對自己的講稿不甚滿意,才會做出如此浪漫的行徑。這人相貌端正、耳朵有點大,看起來雖說不像混血兒,但那立體的五官在日本社會實屬不易見到。這人名為川端康成,是名老練的作家。相信在座參加比賽的新生兒,都是聽到他的大名才像魚群一樣游了過來。
緊接著的是國外一家大媒體老闆,他也是評審之一。雖說我對此人沒有什麼印象,但我還是記得新聞上有幾則報導說他豪邁又捐獻了多少錢給文學界,許多貧苦作家都賴以為生。當然,不包括我。對我來說,依附在別人身上或者像隻吸血蟲一樣度日根本就是地獄。我討厭寫作時被人影響觀點、討厭讀書時受到限制等等。所以,我對這位媒體大老闆並無多大好感。只覺得他只不過是為了鞏固在日本的地位,才會利用這些還未出頭的小作家。
說罷,一個人點了點我。這位先生的模樣相當帥氣,不,或許該說迷人吧。總之,他長得相當英俊,甚至可以跟太宰一比。他露出牙齒笑了一下,並問我最近過得好嗎。
「你懂的,像我們這種小作家根本無權去管人生過得好或者不好。」對方表示,自己看過我以前所有的作品,他覺得很有趣,所以也給了高分。然而,話雖然是這樣說,但那媒體大老闆似乎很討厭這樣怪力亂神的著作。我們聊得很開,從宇宙弦理論聊到佛教的處境,甚至談到了簡單的熱力學。很快地,我發現另一個他,那個長得跟他一樣的人就站在舞台上,他侃侃而談地論述我的作品。我仔細一聽,這個奇怪的傢伙確實很懂文學,他知道我要表述什麼、希望讀者看到什麼,以及裡頭陌生化的手法等等。
「我病了,不能上台,而那傢伙是我的影武者。很有趣,對吧?他知道我所有想說的話,很有藝術品味,但卻不曾創作過。該怎麼說呢?專業讀者,記得業界是這樣形容他們的。」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就決選出所有得獎者,這位朋友說已經找人代替我上台了,我們可以去續攤。他提到了我常去的關東煮小店,看來是已經調查過我一番了。既然對方都直接邀請了,那去赴約不是當然的嗎?
回到關東煮店,還是將話題轉回到與我同行的這位先生上頭吧。他可說是位稀客,我們之前並沒有見過面,認識也是今晚的事情。今晚的頒獎典禮很無趣,就像不入流的西方小說家作品一般,既冗長又沒內容。但是真沒想到,我那生硬的筆觸和冷而無光的手法能讓我混個第三名。沒錯!不是第一,也不是入圍,而是不上不下的第三名。或許是因為他們找不到更好的人才吧,所以才選擇了我。也或許評審們知道我是太宰的朋友,所以不想給我難堪。開玩笑地,這場比賽的評審才不會管這麼多,當然這都是問了我們這位同行的朋友才知道的。
「山本君,你很有才華,所以請別妄自菲薄了。」這究竟是第幾個人對我說這種話呢?每個人都認為我會闖出一番事業,但現實是殘酷的,我只能在各大作家的洪流中,淺淺地分一杯羹。
「謝謝你的欣賞,三島由紀夫老師。我一直以為我是太宰的朋友,所以你並不打算給我高分。除此之外,我認為川端康成老師也是如此。」三島由紀夫老師又加點了雞雜、清酒和魚板。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評價公正無私,就算是太宰來,也不會落得最後一名的下場。
「你好像很在意太宰君,對吧?記得我與川端曾經談過太宰君的作品,我們百分百認為有好幾篇能夠稱得上是圭臬。雖然說是這麼說,但太宰君似乎很不諒解我們。記得川端的評價嗎?他說,太宰治作為人有缺陷,其實這句話不是貶意,而是想講成功的作家內心都有缺陷這件事。」話鋒一轉,又將話題拉到宗教上頭。他說道所有的先知都是無知的,這樣才有足夠的大肚包容世界。此時,綿雨又下了下來。
記得,早上雖然下過一場雨,但仍舊無法將乾燥的空氣保溫。我坐在關東煮小店內,看著鍋內的肉丸、蘿蔔、以及蒟蒻不斷吸收柴魚昆布高湯的鮮味,不禁讓人覺得我就是這鍋關東煮!我不就是在吸收各路作家的養分,隨後散發出獨特香味的食材嗎?我的一番言論,不只老闆笑了出來,就連三島由紀夫老師也是。我說的話真就這麼古怪嗎?我想出名、想要名聲、想要被崇拜,這樣的想法在作家一途上,可謂相當不可取。但那又怎樣?想要功成名就不就是人類最基本的價值實現嗎?
「好了,山本,該討論正事了。你聽過濡沫女家失蹤案嗎?」濡沫女?我拿出我的隨身筆記,我記得上頭有紀錄這起事件。我翻了翻,筆記上果然潦草寫著濡沫女家事件。記得是三年前的案件,當時濡沫女家的長女二十八歲的濡沫女凜出門,結果就從此沒有回來過了。記得有些人說她自殺死了,有些人說她跟男人私奔走了,有些人說她被綁架到國外去了,總之亂七八糟的解釋無數,根本記不完。
「那些都是錯的,她是被犬神大人神隱了。故事要從四年前說起。那時,我跟濡沫女凜只不過是點頭之交,偶爾喝杯酒、偶爾出門踏青的關係罷了。濡沫女家是相當古老的家族,從以前就有犬神大人轉世的傳說。但你知道的,現在科學當道,這種旁門左道的神祕學早已是過時的舊時代產物。」記得當時,三島由紀夫老師還住在四國東北部一帶,那裡盛行犬神大人的神隱這樣的說法,或許也是如此,犬神大人選上了同樣住在東北部的濡沫女凜。然而,這些在科學當道的世代來看,只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
「起因是一張濡沫女家代代相傳的古老相片,說古老也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罷了。那張相片上頭照的是一名不過十三或四歲的女孩子,她長著如犬般的牙齒與爪子,全身裸露但體毛旺盛,覆蓋了重點部位。濡沫女家認為她就是犬神大人轉世,但根據現代科學,她只不過是得了一種傳染病罷了,是個隨處可見的正常人。」那位假的犬神大人,名字喚作濡沫女姬子,是十九世紀中葉濡沫女家的養女,只活了十七年就因為傷寒逝世了。
「是嗎?聽起來是科學的大勝利,沒什麼好說的了。」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他叫我仔細聽。這名姬子小姐不斷出現在濡沫女凜的夢中,就像活了起來,不斷向濡沫女凜念到聽不懂的話語。或許是因為姬子造成的壓力吧,很快地,濡沫女凜也開始長出了利爪、獠牙與長毛。濡沫女家認為是犬神大人作祟,所以將其關進了精神病院。然而,事情並沒有因此落幕。有一天,凜一如往常地不斷用指甲抓床板,發出咯咯咯的聲響。床板一根釘子露了出來,而她則靠著那根釘子刺傷了一名醫生的眼睛後,逃了出來。
「她逃出來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我收留了她,並給醫院打了通電話,辦了出院手續。就這樣,我們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幾天。不久,元旦到來,她留下一張紙條便消失了。隨後,就如同你看到的,她失蹤於富士山海下,直到現在還是找不著人。」三島由紀夫老師喝著清酒,想要靠醉意忘記那名濡沫女凜。最後,我問到那張便條寫了些什麼。
「上頭寫了『她來了!』這句話。」聽起來很是古怪,這句話代表不了什麼,甚至就連訊息傳達的功能都沒有。誰來了?根據上下文判斷,應該是那已逝世的姬子吧。但是,既然對方來了,為什麼第一個反應不是通知三島由紀夫老師,而是逃跑呢?既然都已經住進三島家了,應該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除此之外,我記得這起事件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過富士山海,為何三島由紀夫老師如此確信濡沫女凜在富士山海呢?我抱持著疑問,卻沒問出口。
「我們進行過搜山,雖然沒有請媒體記者報導,但當時確實請了媒體、警察、自願者,甚至山伏。一名年長的山伏告訴我們,這種神隱事件通常找不回來,除非神明放人,不然連屍體都難找到。」三島由紀夫老師靜靜又倒了杯酒,酒面映射出月亮的倒影,很是爛漫。
「最終,我們確實找到了屍體,但都不是濡沫女凜的。我們找到了兩具男子遺體、一具嬰兒遺體,以及數雙擺放整齊的鞋子。但是,都不是濡沫女凜的。我想,你現在一定覺得很奇怪,對吧?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在富士山海呢?因為我也開始夢到犬神大人,是她告訴我的。姬子在凜夢中呢喃道的句子就是『在富士山海下。』這句話。每當我聽到她邊流淚邊痛苦而無力地嘶啞話語時,我就覺得害怕。直到現在,我的手也還在顫抖,根本無法正常度日。」此刻,我想到了方才舞台上的影武者和生病的話題。原來如此!我不禁在心中感嘆。
後日談,老實說我並不喜歡寫後日談,因為通常文章在當下就已經寫個差不多了,實在沒必要多寫一段。記得,那是八月中旬的晚上,編輯部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四國東北部做實地調查。聽到這,我便向他要求幫我找找濡沫女家的地址,並告訴他們雜誌社會來採訪關於濡沫女凜失蹤的事件。就這樣,三天後我與編輯二人前往四國東北部,他一個人走進了深山裡頭,而我則去了濡沫女家。這古老的大家擺放了許多看不出功用的器具,應該是農具,但我從沒見過這種形狀的。除此之外,就是僧服、斗笠、包鞋與錫杖共兩套,看得出來有從事山伏工作的男丁。
當我問到古怪的照片時,他們想了一會兒,最終拿出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頭是一名體態怪異的小女孩,渾身都是毛且長著尖牙與利爪。他們告訴我,這張明信片中的女孩子是美國東岸一家馬戲團的畸形秀紅人,據說是被野狼養大後才回歸社會的狼孩子。除此之外的訊息他們一概不瞭解。我問了問濡沫女家的先祖是做什麼的,他們回答代代都是做山伏與村中祭祀的工作,並且從沒聽過濡沫女姬子這個名字。為此,他們還特地翻查祖譜給我看,果然沒有記載任何關於怪異的史料。我悻悻然離去,並打算告訴三島由紀夫老師這個消息。然而,不管怎樣我都連絡不上他,只知道從新聞雜誌上頭得知,那名影武者仍活躍於舞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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