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小雨飄落在津輕的小町街上,帶了一絲冷意。夏季從海邊徐徐吹拂過來的季風,與這場不大不小的雨結合,成為一首黏膩的華爾滋舞曲。我的思緒混亂,宛若那飛起、雜亂無章的蟲子。即便在離開老家前喝了點酒,卻還是蓋不住這一絲絲冷意。我抽著捲菸,一邊將三炷香點燃,奉在外婆的墳前。此刻,菸灰繚繞宛若外婆的靈魂顯靈了一般。然而,這都只是假象,外婆在我十五歲時便消失了,而她的房間也變成了兄長大人的書房,裡頭時不時就會擺上各式味道的精油蠟燭,所以原本充斥外婆房間的霉味也漸漸地被柑橘類香氛取代。
此時,兄長大人從懷袖裡拿出了本日記,是本小學生用的筆記簿書寫而成的,保存的非常好,所以看不出究竟是哪個年代的本子。上頭寫道「翠花」二字,那是外婆當藝妓時的名號。看來是外婆年輕時的紀錄。兄長大人在這本日記上註記了幾頁,並且標示了出來。他翻開了陳舊的記憶。未來、過去、現在都被我們殺死了,就連現在即過去的現在也是。我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本日記上頭,它就像囹圄般將我們困在這小小的墓地前面,無法動彈。
說起外婆,第一個印象應該是那黑得發亮的牙齒。記得,那是日本南部的習俗,雖然現在漸漸因為西化而不再認為黑齒為美麗的象徵,但是外婆仍引以為豪。除此之外,對她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於那雙朱唇。薄如蟬翼的唇不斷哼著津輕小曲,那是關於魚貨豐收的歌謠,正好印證了約五十年前的津輕繁華的容貌。
《山海經.海外東經》:「黑齒國在其北,為人黑齒。」又李汝珍的小說《鏡花緣》言道:「映著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
「這是外婆留給你的,她聽說了你在寫書的事情,便留下了一連串的回憶,希望你參考。」兄長大人將日記本遞了上來。我吹散那上頭的灰燼,一股淡淡的檀木香與灰塵混合的味道由之而起。翻開了第一頁,標題只寫了「春」一字。
「二十六日,天氣晴。今日那隻野貓又來了,牠身上的傷疤又多了幾道,該不會是跟其他貓打架了吧。如果真是這樣,不好好清理傷口可是會感染的。我將藥膏擦拭在牠粗糙的皮膚上頭。毛茸茸的,摸起來相當溫暖,宛若小暖爐一般。雖然對養貓沒有興趣,但還是餵給了牠水與一兩貓糧。完食後,牠便沿著小巷離開了,只留下空碗與一股酸臭味。」
「一日,天氣晴。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那隻野貓了,或許在哪個街頭死了吧。對我來說,不知為何地並不難過,只是覺得百無聊賴的日子又變多了。看來,我也差不多了,拖著重病的身子望向窗外的梅花,沒想到此刻還有一朵花蕊綻放光芒。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總感覺那朵花很早就在那枝頭上,不曾離開過。我尋思,不如將這美景畫下來吧。但是,我又沒體力去走近觀察那花,所以還是作罷吧。」
「十三日,天氣陰。野貓的屍體找到了,在一棟廢棄平房的屋頂上。據說,是名大學生湊巧看見的。他說,這隻貓的體型巨大並且留有兩隻尾巴,是站著、張開大口對著月亮時死的。樣子可謂相當古怪。記得,以前中國浙江省金華區的貓只要養三年,就會變成妖怪。或許此刻的牠正是脫離了肉體凡胎的貓妖,就取作『津輕貓』吧。」
「二十日,天氣晴。野貓回來了,牠身上的傷口消失了,看來是真的變成妖怪了。除此之外,我知道了,牠是來帶我走的。喵喵叫喚著我,身體則不由自主地向前邁進,即便垂垂老矣,身體內最後的星火、殘渣仍催促我向前。我走到了梅花樹下,終於仔細看了看那朵不會枯萎的梅花。原來,那只不過是條綁在樹枝上的手帕。原來,一直支撐我活下去動力的只不過是個善意的謊言罷了。我攙扶樹幹,輕輕跪坐下來。野貓趴坐在我腿上,或許牠在吸取我人生中最後一絲精華,這不禁讓我想到或許我該走了。是時候了,對吧?」
「二十六日,天氣晴。野貓已經連續來我這六天了,牠每天都悄悄地奪走我一絲體力。漸漸地,我就連提筆寫日記的力氣都沒有了。然而,這隻野貓身體卻逐漸壯碩了起來,好似有百斤重一樣。」
「十五日,天氣陰。野貓又消失了,從上次寫日記後就不曾見過了。取而代之的是年僅十歲的外孫,他似乎不喜歡自己的姓氏,所以總自稱為山本。那麼,我也這樣喚他好了。山本是個很有趣的孩子,他很喜歡跳舞、唱歌以及翻花繩、沙包等等小玩具。他喜歡在我這裡畫畫、或者唸書給我聽,是個相當活潑、開朗的孩子。偶爾,他會吵鬧要我抱他,這時候的他則宛若那隻野貓一樣,是那麼的真摯、誠意。」
記得,小時候常常與外婆在別館的院子裡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那時,我感覺很快樂,彷彿世間上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起來,只剩下我與外婆二人存留於世。只有那時候,我才能忘掉母親、父親大人、兄長大人與家姊等等。我的靈魂在那一刻才永存,直到現在仍無法忘懷,外婆在花街藝妓那習得的舞蹈。那婀娜多姿的模樣,如同照相機般深深印入我的腦海。我時不時就重複那一兩個動作,好像我變成了外婆一樣,又或者外婆變成了我呢?不清楚。
說起舞蹈,便讓人想起我很討厭社交場合,對我來說社交場合的音樂與舞蹈總是那麼壓迫、令人感受到精神方面的苦痛。只有在獨處的時候,這樣的壓力才能稍稍釋放。然而,即便我怎麼逃跑,總會被人追上。追上?不,是被一把把細刃切割成數塊無法動彈的肉塊吧。我的精神、腦袋、身心靈與那不明所以的一切都消逝了,只徒留我對外婆的一絲希望寄託。
時間回到現在,家姊點了跟捲菸,而兄長大人則望著那小小的墓碑,不願轉頭。我呢?我只能附和他們的話題,從料理到花道、從飲茶到街房鄰居的謠言。這些細碎的言論組織成一張大網,將我和過去的種種同時包裹起來,並且流放到國外。我的聲音、身體、五感與直覺都變得不重要了起來。此時此刻,唯有那根在黑暗中放出光芒的捲菸是真實的。它引領了我的瘋狂、畸胎與怪異,隨後熄滅,那姿態就宛如外婆一樣,是那麼的和藹可親。然而,外婆走了,只剩下一則貓妖的傳說還留著。
「不對啊!這日記本有誤。」我細細思考,隨後找出了問題點。家姊不屑地望向我,她認為即便有誤,現在說這些都毫無意義吧。外婆年紀大了,記憶力不是很清晰,記載有誤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是嗎?哪裡有誤呢?福爾摩斯。」兄長大人調侃我,跟家姊比起來,他可是一點也不相信我。即便我是正確的,他也認為那只不過是小兒科的事情罷了,爭個你死我活有何意義。不如點起捲菸,或者來一杯美酒才是人間享受。
「記得我十歲時,根本就不認識外婆啊!那時,我並沒有住別館的習慣,記得當時還常居在本館。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外婆是十三歲的事情,當時我染上胃病,是外婆祈求菩薩整整一百天我才好轉的。我不會記錯的,況且那時候我還未自稱為山本。山本是我在十五歲時取的稱呼,十歲的我根本不懂這麼多。」所以,我想表達什麼?外婆遇上了自稱為我的孩子嗎?還是說,那就是我呢?抑或者這一切都是妖怪的把戲呢?不知道,只知道這一切比剛開始想的複雜許多。
「所以說,那又如何呢?即便知道了這些,對我們又有何幫助呢?」確實沒有,但是我不想要在心中留下疙瘩。此時,我捲菸上的星火在和服上燒出了個洞。位置在手腕上頭,為撲滅星火還讓我手指燙出了個水泡
「好燙!」我叫喚道。而家姊則是拿出絆創膏,將我燙傷的部位包裹起來。此刻,雨停了,是時候回家了。家姊走在最前方,漸行漸遠。兄長大人跟在其後,那身姿還是如此高大挺拔,如同山岫一樣。
我望向漸行漸遠的兩人,口內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已經離開老家好久了,即便被稱為不孝子、家恥,我仍惦記著家鄉。我討厭母親、父親大人,我對他們嚴格的教育觀感到頭疼。我不是讀書的料子,也不是能夠繼承米店的好學生,甚至連稱我為「人」都有問題。我是個畸胎,是家族的恥辱。
回到家,我逕自走向別館,果然沒看到梅樹上的手帕。那麼,我將我的手帕綁上去,應該不過分吧。我將一條從朋友那拿到的手帕綁了上去,並對此感到自喜。我坐在別館的沿廊上,望著沒有任何一株花蕊的梅樹,不禁想到外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寫日記的。我是不是也該這麼做呢?開玩笑地,我不適合做這種事。除了插科打諢外,我什麼都不會。
「你在這啊!難怪找不著人。」家姊走進了別館,拿出一盤蠶豆與一瓶燒酒。她望向那棵沒有花蕊的樹,感到很是驚喜。
「你的手怎麼了?怎麼包著絆創膏?」聽聞此言,我不禁打起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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