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曾經說過,所謂的故事往往發生於車站。事實上,確實有好幾個故事是從車站開始的,就好像我以前的摯友的故事一般,這次的故事也是從車站開始的。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由於北方冷氣團的接近,整個城市變得相當寂寞。沒有人,不,或許該這樣說才是:沒有人的氣味。剛從東京回到老家車站的我,看著一排排如同中國殭屍般的行人往內或外移動,不禁認為時代真地變了。人類的親情、溫情、溫暖、理智,以及熱情都消失殆盡了。這時代就像太宰私下跟我說的一樣,既冷漠又無知。
下了電鐵,我便看見太宰一個人坐在長椅等候區,悠閒地望著一個個來往的殭屍。我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拿出兜中的麵包,並且遞了一半給我的老友。太宰默默接過,並且說到自己還未吃午餐,肚子餓得很,如果有頭肉牛走過來,他一定會吃個精光。我淺淺笑了,因為我知道太宰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食物吃不多,但菸倒是抽得挺兇的。偶爾,他還會接連好幾天只喝水或果汁果腹,然後抽根香菸感嘆世道真地變了。
「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常在這裡玩『不倒翁跌倒了』的遊戲嗎?據說,那個遊戲也變成了怪談。」太宰吃了一口麵包,嘴邊的大列巴碎屑隨著咀嚼而落地。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闔上眼睛。他說,自己不想再抽菸了,是時候戒掉這溫暖的劣質習慣了。聽到這,我只是嘲諷道他每次都這樣說。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玩那遊戲的嗎?我記得那時我們都會擺出自己最自滿的姿勢,即便一碰就跌還是無法消退我們的熱情。我還記得當時似乎還有幾個附近的小孩陪我們玩。你還記得最後剩多少人嗎?」太宰突然間問道,我一時之間還無法反應。雖然說是這樣說,但我卻仍然記得有住我隔壁的山田、對街的華子、住在車站附近的松田,以及兄長大人和家姊。數量不過六或七人吧,雖說沒有他們的消息,不過應該過得好好的吧。
此刻,往南的電鐵發動了,而北上的電鐵則停了下來。吵鬧的雜音頓時間蓋過了我倆的對話,大列巴的味道混合著灰塵與霉味,變得扭曲許多。此刻,我的味覺似乎也消失了一瞬間,嘴裡的麵包只剩下乾癟的觸覺還留在口腔之中。我以為我吐了出來,但其實沒有,只是稍稍乾嘔了一下,隨後又把剩餘的麵包吞入喉中。
「我會問你剩下幾人,是因為山田、華子、松田三人都死了。」是嗎?在這樣紛擾的時代下,死亡似乎稀鬆平常不過了。有空去拜訪他們吧,不知道他們的墳是不是在公共墓園那呢。說到這裡,太宰不禁打了冷顫,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山田是病死的,據說是感冒。華子前幾年就失蹤了,據說是去山上遊玩的時候消失的。至於松田,他死於自縊。然而,奇怪的是這三人都沒有辦喪禮,我也沒有親眼看到屍體,只是片面地知道他們都不在了。」說也奇怪,現在的我們為何會想起這三人呢?他們並不是我們多要好的朋友或者玩伴,僅僅是鄰居罷了,沒有特別之處。然而,為什麼太宰會特意提到這三人呢?
「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快說為什麼提到他們三人吧!」太宰聽聞到此,身體不禁發抖了起來。他說道,這三人的消息都是從同一個人那聽到的:小島老師。
小島老師全名是小島由佳,是我們老家附近孩子的大姊姊。她有著一頭盤起來的捲髮,總是身穿叫不出名字的女裝西服,口袋中總有幾顆糖果或者巧克力,還記得第一次吃巧克力也是從她那裡拿到的。我還記得,她的身體一直都不是很好,有時候和我們玩不倒翁跌倒了的遊戲,也會咳嗽不斷而輸掉遊戲。但是,她似乎很是開心。對她來說,陪小孩子玩、學習以及唱歌、抓蟲、作弄別街的小孩子似乎是她人生中的圭臬。當然,這只是我片面地認為罷了。
不過,有一天她就消失了。母親說她去了南方工作,在一間很多人的孤兒院教書。父親大人則說她病死了,但是沒辦喪禮。太宰說她只是去其他城市借住於親戚家中,很難再回來。而我唯一記得的只有最後一天,我們似乎在吵些什麼,大概是點心的吃法或者沙包的玩法之類的無聊小事吧。如果我就連這些都記憶下來的話,我想我的腦袋雜訊會過大而超載,對吧?
我抽起了雜牌香菸,想起了前幾天讀過的一篇不入流論文。大意不記得了,只記得似乎是在說人不需要食物、睡眠、陽光也能過活,只要靠氣就行了。至於氣是什麼,它並沒有說明。所謂的氣該不會就是指香菸或者菸草燒出來的東西,如果是這樣的話,太宰似乎會是我們幾名作家最懂氣的人。說起來,小島老師該不會也懂氣嗎?她那種病懨懨的樣子,似乎跟抽菸無緣,不過也有反例,太宰就是一個。太宰這個人永遠都是一副我今天就要去死的死樣子,但卻比任何人都貪婪陽光與明日。或許像他那樣才是最真實的人性,但如果要我承認,我想我會肚子痛到反胃吧。
「小島老師?你是指住在我們那附近、教我們寫作的女大學生小島嗎?」我再次確認,這名字我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不只是因為我半途而廢放棄了文學的緣故,更是因為我曾經和她大吵了一架,雖說不記得吵了什麼,但卻造成了我內心恆久而亙古的疙瘩。我拿出曾為了從軍而買的水壺,裡頭裝的是法蘭西運過來的烈酒。跟道地的日本酒相比,味道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因為文化差異還是什麼,法蘭西人總喜歡一些像白開水的飲料。
「沒錯,他們的死我都是從小島老師那聽來的。據說,在他們死亡或消失前一至兩天,小島老師都曾拜訪過他們。當然,這件事我也是從小島那聽來的。」太宰表示道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請了偵探去調查小島老師家。或許是第六感作祟吧,太宰總覺得小島老師藏有什麼秘密。太宰請偵探拍了幾張小島家的照片,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他的畫室。
「裡頭都是貓的畫作。除了貓的畫作外,什麼都沒有。」聽到這裡,我只覺得太宰太多疑了,塞尚也畫了很多蘋果和橘子啊!每個畫家都有一兩種偏好的事物,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還不懂嗎?那些畫作正巧有三幅標住了山田、華子、松田三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她替全部共一百二十五隻貓都標上了名字,我特地查了一下,那些都是失蹤或死亡的人口,時間分布大約近十年以內。你不覺得是小島殺了他們嗎?」殺了他們?真是可笑,既然她殺了那三人,那為什麼那三人的家人不對外聲稱,他們是因他殺而亡的呢?我輕蔑地笑了出來,太宰實在太多疑了,有些事情是巧合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此刻,一隻三花貓走了過來,不知道牠是怎樣躲過各個工作人員的眼線,進入車站之內的。牠蹭了蹭我的小腿,而我總覺得牠有幾分眼熟。或許是因為酒精的效應吧,我總把這隻三花貓看成山田。沒錯,牠確實與山田有幾分相似,例如額頭上的胎記、有點跛的右腳,以及沙啞的叫聲都無不讓我想起山田那張臉。說起山田,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來歲的時候,他那在畢業紀念冊上羞澀的模樣很是可愛。當然,會覺得他可愛的男孩子或許只有我一人吧。
說罷,貓的主人走了過來,她正是小島老師。小島老師看到我,不免諷刺了一番。然而,這句諷刺正好與她的心理狀態相反。我從沒想過,我會如此懷念一個人的諷刺。
「當怪談作家真是辛苦,每天都有無數不盡的小道消息。有些人莫名的失蹤了,我們稱之為神隱;有些人發瘋了,我們也認為是幽靈作祟;有些人的行為模式像狗一樣,就說是犬神大人害的。還有些人僅僅是寫寫怪談筆記,就被當作精神病看待。」如果她不在乎我,那就絕對不知道我成為了一名怪談作家,也不會知道我的苦楚,甚至就連我的存在都已經全然忘記了才對。但沒有,事實是小島老師還在關注我的消息,所以再度聽到這樣的諷刺讓我很開心。
「小島老師,好久不見了。」她點了點頭,並且在我另一邊坐了下來。那隻跛腳的貓咪則盤據在她的腿上。頓時,怪事發生了。只見那隻貓走進了只標有名字的空白圖紙,變成了一幅畫。仔細一看,她的手裡拿著一疊畫作,甭說,都是貓咪的畫作。我借了幾張畫作,上頭確實寫了幾個名字。不過,我無法確定是否跟失蹤人口或逝世的人相同。雖然我很想當場就買份報紙搜查,但仔細想想,我沒必要隨著太宰舞動。所以,我決定將剩下一點的大列巴塞入口中,再用大量的法蘭西酒強迫灌入胃袋之中。此刻,我的腦子昏昏沉沉的,總覺得任何事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你在調查我,太宰。我到處旅行,走遍了大江南北,以為自己還是個詩人,但最後什麼都不是。」小島老師望著對向來來往往的電鐵,不禁陷入沉思。她似乎在思酌要怎樣講才好,至於講什麼,我不清楚。我只是個接到老友來信便立刻回來的爛俗作家,想要聽到最不合乎常理的事件、最糾葛的愛恨情仇,以及最扭曲的人性。我想要吃,吃下其他人所發生的一切,變成一隻饕餮野獸。在我的世界中,沒有倫理對錯,只存在有不有趣罷了。
奇怪,小島老師的樣貌一點也沒變,這點很是詭異。然而,我卻很快將這念頭拋諸於腦後,等到我重新記憶時才想起來。
「這樣說很是奇怪,但我沒有殺死那些人,反倒還給予了他們生命。」什麼意思?太宰不解,我也不解。但是我不像太宰一樣急於得到答案,我只是默默聽著小島老師解釋自己的過去。
「這些孩子,也就是走了的那些人,都變成了我畫的貓咪,永遠活下去。」我打了哈欠,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讓我驚訝的,這樣的結果跟我一開始在心裡的推理差不多。但是,太宰似乎不懂這種怪力亂神的故事。對我這樣的怪談小說家來說,親自見到怪談是有很高機率的,所以可以說是見怪不怪。
「所以,妳要我相信這些人的死與妳無關,妳只是讓他們變成貓咪繼續活下去嗎?」事實就是如此,既然已經推理出最終解答,那麼再荒誕也得接受,記得這是某位推理小說家說的。當然,不是江戶川亂步老師。
「開什麼玩笑!」太宰有點激動,他站了起來。頓時,幾名路人看向我們這邊,就連工作人員也過來詢問我們需不需要幫助。我謝過他們的認真服務後,便將他們打發走了。太宰又坐了回去,喃喃自語。他的樣子很是落魄,骨瘦嶙峋的模樣很是惹人憐愛,這是第二次我覺得男生有點讓我動心。不過,這樣的想法也僅僅持續了不到三秒。我點起香菸,看著菸絲慢慢升起,不禁有些惆悵。
「我知道了,或許把這些畫燒掉比較好。」小島老師突然語出驚人,讓我與太宰一時半會不知怎麼接話。正當我們想講下去時,小島老師的車來了,她跳上電鐵,在關門前一刻問道。
「你還記得為什麼我們會吵架嗎?」我搖搖頭,而她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張開口說道。
「因為我叫你們不要相信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語畢,電鐵開走了。她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只留下我們呆滯望著漸行漸遠的車廂消失於眼前。我還記得那個冬季,人車很是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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