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一次抽菸已經過了很久了,記得那是充滿無數雜質的手捲菸,味道嗆鼻外,熄滅時還有一股濃厚的臭味遲遲無法散去。差勁的手工,以及受到人手上的油脂而泛黃的草紙都一一顯示出了這是出自於一名手腳不靈光的女孩之手。為何我總是將難看的捲菸與女孩聯想在一起呢?或許是因為家姊就是一例的緣故吧,雖然她平時總是抽長煙管,但到了重要場合卻總是自己捲菸起來抽。宛若儀式般的舉動,總被無神論的兄長大人斥之以鼻。而她那股淡淡的草味與一絲若有似無的核果香,總是讓我聯想到那個女人。
即便過了這麼久,我仍記憶那名給我捲菸的那個女人,她那宛若昆布般黑直的長髮、銀鈴的嗓音,以及般若能面具底下的棕色瞳孔。記得,她是這麼說的:「人吸菸時為何會感到亢奮?因為燃燒菸草時也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若是我那時拒絕了那支菸,我想我的人生會有些許不一樣。不不不,我不是想說我可能就不會誤入歧途,或者繼承老家米店生意之類的話。我想說的是,我可能就不會成為一名作家。
在世界大戰後的數十年,我迎來了第十三次生日,或許是因為倔強又或者正值青春期的騷動的緣故,我很討厭別人慶祝我的生日。我始終認為,生日是逐漸邁進死亡的象徵,所以拒絕生日或許就等同於拒絕死亡吧。我如此思考,在嘴中反覆咀嚼死亡、屍體、來生、滅世等神學字眼。直到現在,我仍依稀記得正當我反覆碎念叨第四十二次我不想死時,那女人出現了,頗有一絲文學中的智慧老人形象。
她的出現,總伴隨菸草的香氛與尼古丁那特有的苦味,令我無法忘懷。優雅如貓的身段,以及不知是何時發明的貴族式口吻,都深深抓住了我的心。記得那時的我正在山林中尋找一棵受詛咒的櫻花樹,傳聞只要將屍體埋藏在其之下,就不會腐爛。多麼美好的謊言,即便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卻仍然被它美麗的糖衣所動容。
每每當我點燃火柴,望著含大量磷的火柴頭燒個精光,就令我神清氣爽。為什麼呢?是因為它能暫時消退我頭疼的惡魘嗎?還是說看著塗上紅漆的柴火燃燒殆盡時的模樣,會讓人勃起射精呢?我想都不是吧,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女人總是在紅色晚霞的垂暮下出現。即便我想要忘記那段回憶也不行,因為那女人的種子在我的手指上發芽了。
「貴安,少年。」我望著對面山坡上的櫻花樹,想想或許它就是那棵受詛咒的樹。那個女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她的臉被面具所覆蓋住,看不清楚,只知道從般若的尖牙下有雙塗上了胭脂的紅唇。
「妳也是來看櫻花樹的嗎?」我看向遠方的大樹,雖已春天,但上頭卻只有幾瓣櫻花而已。日本人喜歡的花團錦簇不存在於對面山坡那只有一棵的櫻花樹上。即便夕日將光禿的樹枝染紅,卻仍無法達到花道師傅追求的那股意境。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找人?在這荒郊野嶺中,可沒有任何一戶人家。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但她卻淺淺一笑,用食指指向了我。我?為何來找我呢?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如果有一場普通人的奧運,我肯定能拿大概第五名吧。開玩笑的,我應該會因為懶惰而忘記參加吧。
「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嗎?」我皺起眉頭,思索到底哪裡見過這個女人。但是嘗試無果,只好繼續請她說下去。
「我們大約七年後會相遇,並且會結婚,沒有小孩。」我搖搖頭,思索到或許是因為戰後的關係吧,行跡可疑的人比戰前多了不少。開玩笑的,畢竟我從沒活在戰前過,不知道那時的環境如何。
「如果我們會在七年後相遇,那現在我們的相遇又算什麼?這不是矛盾了嗎?」提出簡單的問題,並享受對方啞口無言的模樣是我人生的一大享受。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偏差的個性,才讓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錯!祖父悖論,1943年由法國科幻小說家赫內.巴赫札維勒提出,《不小心的旅遊者》這本書會在十來年後推出。裡頭講到當進行時空旅行時,回到過去殺了自己的祖父,改變了自我存在的事實,造成矛盾。」然而,即便是邏輯上的矛盾,也有一種生物不受其控制:神明。
「神明不受控制?什麼意思?世界上有凌駕於科學之上的生命體嗎?」那個女人搖搖頭,並繼續解釋道。
「神明是種生物,卻不是既有的生命體。她通常只代表了一種象徵,也就是輪迴或者無常,又或者該說打破現實既有存在的理由呢?不不不,或許這麼說比較好吧:超脫常理的矛盾。」是的,神是矛盾的生物,既擁有生命體的特徵,卻不是生命體,只不過是種介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產物,就好像空氣,或者思覺。
「她?神明是女人嗎?」我顯然問了個蠢問題,她指向自己,並問我她不像女人嗎?
「所以,妳是神明。那麼,神明大人找我什麼事呢?」我戲謔說到,完全不相信這女人所說的一切。總覺得,她讓我感到一絲寒意,就好像觸碰到洪水猛獸一般,那種打從心底深處的害怕,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來告訴你,不要挖開那棵櫻花樹的。」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把理由細說。不然,我可不會買帳。
「因為那底下埋藏的是我的屍體。我的屍體在那裡才不會腐敗。為求一生,就連神明都必須低下頭來,像個凡人祈禱。」此刻,或許是因為我露出了一副對我有何好處的表情。她有點頭疼,思索。
怪談,又稱怪異,是無法以科學理解的超自然現象。而怪異的起點即為神明,所謂的神明即為無法解釋之矛盾,是自由的創造者、是孤傲的存在。他們如同作家一般,不斷將故事行流於世界之上,不帶邏輯的。
「這個給你吧,我特製的捲菸。」我望向那枝模樣慘不忍睹的捲菸,不禁懷疑這個女人是否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靠這半成品度日。正當我接過手時,她立即就拿出了根火柴,替我點燃了菸頭。
此刻,山坡上充斥著一股淡淡的魚腥草味,記得是以前叔父從中國帶回來的特產。如同細絲藤蔓的草藥將我牢牢捆住。頓時,我無法呼吸,就像掉入了水中。漸漸的,我的肺裡充滿菸絲,一棵櫻花種子從靠近心臟的位置迸發出來,我的魂魄升上了天,望向自己的身體逐漸變成櫻花樹,花起花落,啞枝逐漸多了起來,凋零,最後枯萎。
等我回過神來,我竟躺在那個女人的腿上,望著逐漸西下的太陽。原來,剛剛那如同一輩子的體驗只不過是三五分鐘的事情。菸雖然還未燃燒殆盡,但也僅剩下半支未燒完的殘渣。此刻,我不禁好奇在那般若的面具下究竟是何種表情呢。
「那麼,神明大人,未來的世界如何呢?是不是世界末日了呢?」女人撇嘴一笑,說道。
「確實,根據諾斯特拉達姆斯或者巴巴萬加的預言,世界確實毀滅了。但是那不是在一百年內的事情,是在很久遠的未來的事情。地球、太陽系、銀河系、宇宙以及在那之外的世界都毀滅了。因為生,所以註定死,這是我的想法。」女人就彷彿小學課堂上的講師,希望我繼續發問。
「那人類的科技有如何呢?是不是下個世紀就到超乎想像的地步了呢?」
「人類下個世紀就接近神了,但是只不過是贗品罷了。因為他們沒有般若,所以仍舊無法改變生死。般若就好比這棵櫻花樹一樣,守護女神的智慧及肉體。」那麼為什麼要戴般若的面具呢?是以後的我對妳不好嗎?所以才會心生恨意變成般若?女人遮擋住朱唇,笑了笑。
「你確實待我不怎麼樣,但不是這個問題。只不過是因為,你每次生日都要求驚喜感,像個孩子似的。所以,我才戴這面具遮擋住臉,為了你往後的驚喜感著想。」那為何是白般若,而不是笑般若或赤般若呢?當我問道這問題時,不禁懷疑自己未來是否會很花心,才導致白般若的誕生。
「少年,你這問題就不識趣了。這答案可要你自己回答,而不是我告訴你的。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很重視驚喜感。除外,你不怕我隨意胡謅個理由,唬弄過去嗎?」我從女人腿上坐了起來,看向一邊的殘菸,上頭似乎寫著什麼字。
「上頭寫的是K君留給你的短信:『櫻花開櫻落,猶如晚霞虹彩,不見故人來。』好一句五七五的俳句,真是動聽。」K君又是誰?我面帶疑惑,卻只見女人緩緩站起,正準備離去。
「知道嗎?當我的屍體從櫻花樹底下離去時,我就會失去一切,重新為人。到那時候,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所以,請你不要拋棄我,也不要忘記這時的我,好嗎?」語畢,大量的思緒從我腦海中竄過。一個女孩的身影宛若幽魂般扎根於我的記憶內。我見過這女人,我確信我跟她很早就認識了。然而,她的名字是什麼?我想不起來。即便不斷回憶跟這女人在一起的一切,卻還是想不起來她名字的任何一字,就連漢字有幾個都不知道。我只能呆坐在原地,望向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思量許久,夜晚,我將遇到了那女人的事情告訴了住在別館的外婆。外婆似乎不是很驚訝,她微微笑叫我放心。
「那女孩可是神明大人喔,是名為木花開耶姬的女神。她啊!一定是知道你有頭疼的困擾才現身的。她可是什麼都知道,相當聰明的女神喔。」外婆安撫我的腦袋,叫我別胡思亂想。就這樣,我沉沉睡去了。
隔天,又是夕日壟罩的午後,我在這側的山坡上望向對面的櫻花樹,這次我拿出了台照相機,打算將被夕陽染紅的櫻花樹拍起來,留作紀念。正當我不斷調整位置時,那女人又晃蕩到我眼前。她一手拿著捲菸、另一手則是酸麵包,記得那是蘇聯的特產,味道淡雅、口感蓬鬆如同海綿一樣。
「貴安啊!少年。今天改拍照了嗎?要不把我也拍進去算了。」那女人咯咯地笑出聲來,即便面具扭曲了原本的聲音,卻仍舊無法反駁她那如同演舞台劇般的嗓音。此刻,她也望向了對面那棵櫻花樹。
「知道嗎?在這棵櫻花樹後頭有片湖水,湖水裡頭總是充滿了錦鯉,那些錦鯉有紅、有黃、有黑,就好像調色盤一樣。我曾經也想過像錦鯉一般活在湖水中,是否就會覺得自由呢?結果卻不然,即便我身處何方,無論是湖水中、天空上頭又或者地底下,都沒有在你身邊來得快樂。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喜歡你的緣故。」我不懂,人一向嚮往自由,為何神就不是這樣呢?
「少年,還想抽菸嗎?」這個問題一出口,我便搖了搖頭,婉拒她遞過來的香菸。
「上次抽菸,我感覺差點溺斃。這次再抽,說不定就真的會死。」是嗎?是嗎?她點了點頭,並且嘲弄道我怕死的性格。
「說起來,以後的你也很膽小怕事呢。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會讓你感到心跳加速,非得我抱住你安撫個三五分鐘才能停下來。」這樣說來,以後的我真叫人擔心。雖然喜歡驚喜,卻膽小於未知,真是矛盾。
「是啊!人類是挺矛盾的,不過神明就是為了接受這股矛盾而存在的。所以,即便驚怕於未知也無所謂,因為我永遠跟在你後頭。」這股包容的愛戀,讓我想起了故鄉的母親。開玩笑的,我的母親並不愛我。
「妳知道嗎?中國的慈禧太后不喜歡拍照。」我率先發難,想看看她的反應如何。
「你是指,因為拍照會將人的靈魂吸入照相機中一事嗎?」我點了點頭,並且解釋道。
「如果照相機能夠吸收靈魂的話,那也說不定可以將妳的屍體永遠保存於相片內。這樣,妳就不會死了。」女人笑了笑,卻沒有給我回應。她只是默默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並且與我共度沉默的夕日時光。
「知道嗎?我從以前就認為,我不可能愛上人類。但你的溫柔改變了我的想法。在看過這麼多人消逝以後,想要找回人性會變得很困難。」
「神也需要人性嗎?」她點點頭,並解釋了人性是最為難能可貴的事物。在逆境中,人性的光輝總是照耀了黑暗的大地,宛若引領海洋的明燈一樣。我們靜了下來,她何時走了我都沒發現。只知道之後七年,我再也沒見過那女人。就連那棵受詛咒的櫻花樹也在不知何時被拔除了。據說,在那底下連一具屍體都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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