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正當整支隊伍都在休息的時候,男人仍不斷向濕土中心深掘,他那雙手早已因為過度的挖掘而血流不止。過大的汗珠不斷從他黝黑的臉龐滑下,即便大口吸氣也無法將氧氣吸入肺中。男子不停咳嗽,想把喉嚨中的異物感給去除。他太過緊張了,緊張到連自己的手腕都無法控制,只能任憑大腦命令,將一框又一框的土撥去一旁。他的嘴巴乾熱且無血色、他的腸胃不斷蠕動,好似吃了數百隻蠕蟲一樣。腦袋發燙的瞬間讓他感到了踏實感。他一定是為了這一瞬間而活的,他如此思考。
然而,即便身心俱疲,他仍執意繼續向下挖,直到泥土與血液不斷交互融合,成為頭頂上那紅通的烈日。火光由上而下,再由血液的映照面由下而上,將男子的背部烤個漆黑,如同他早上吃的那塊燒焦的吐司一樣。男子不在乎自己如何,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深埋於此的寶物。不久,喀嗒!一聲響遍了整座廢墟。他找到了埋藏在此的德川家康的寶物。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量的小判,再來是數十把刀劍以及盔甲,最後是陶俑與手製人偶。除此之外,珠寶也是一箱一箱計算的。現在,所有人都驚呼這次的行動報酬實在太大了,就算因為興奮而突然心臟病發都不意外。男子手握色澤光鮮的小判,立刻哭了出來。他從未想過,真正的寶物就藏在津輕。
「好,卡!」攝影機貼近男子的面龐,足足停留了五秒鐘。這五秒鐘的特寫,讓這整部劇看起來更加煽情了些。男子還沉浸在自己的演技當中,久久不能脫離角色。頓時,他的怪異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不安。
「我的!我的!這些通通是我的!」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回復到平常的狀態。他既不是寶藏獵人,也沒有發大財,他僅僅是一名三流的男演員。男子坐回場邊喝咖啡,那是最廉價的罐裝咖啡。雖然標榜阿拉比卡咖啡豆,但其實是各種雜豆混合而成的。這杯咖啡就像這名男子一樣,既沒風味也不好喝。
「嗨!山本,抱歉讓你等我工作。」
「沒事,我也老早就想來片場看看,只是一直沒機會。」男子打趣地聽著我說話,他似乎在觀察我。說到底,所謂的演員也就是觀察別人後演繹出來的工作,說是跟社會唱雙簧也不為過。
男子名喚芥川優人,是個嚴重的臆病患者。別看他好似正常,他的左手與右腿上有著無數自殘的刀疤。芥川總說自己腦袋有問題,無法做一般的工作,只能靠演戲維生。剛開始只是臨時演員,但慢慢地發展出了自己角色獨特的個性,終於走上大螢幕。光是現在,就有三部電影想找他當男主角。而他那演什麼像什麼的優點,讓他暫時不用煩惱吃穿。當然,只是暫時。
我與下班的芥川來到了芸豐咖啡館,這裡的餐點還是一樣甜膩到頭皮發麻。然而,芥川卻對此過分的甜膩十分鍾愛。芥川點了三份蘋果派、四杯拿鐵咖啡、兩份鹹派、一杯冰淇淋與三杯蘋果汁。有時候我會想他這樣誇張的食量該不會是學《Good-Bye》中的永井絹子吧。說到這本書,我才恍然意識到太宰已經走了快一年了,直到現在我們幾名作家仍不敢接受這件事實。聽見我提到太宰的遺作,芥川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也對,他並不是太宰的好朋友,只是因緣巧合下剛好認識罷了。
「既然人都死了,不如就替他吃完他沒能享用的食物吧。」說罷,他又點了份巧克力蛋糕。看著大量甜食進入他的胃中,我不禁想起1904年的一篇論文。論文裡頭提到,越是貧窮的人越會選擇大量的食物填滿自己日常的空虛。不知道真假,但套用在芥川身上似乎很合適。
「窮人啊!我確實挺窮困的,所有錢都拿去買藥了。」正如同我剛剛提及的,他並沒有精神上的疾病,只是臆病罷了。臆病在日文中又稱為懦夫或者膽小鬼,或許這樣的稱號很適合他。膽小、害怕現實社會、討厭人際關係、憎惡自己的家族、怪異的食癖以及嚴重的歧視貧窮,這樣糟糕的一切正是組成他那卑劣人格的中心圓。然而,他一點也不在乎其他人的閒言碎語,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今天能不能活下來。
「抱歉,你可以出去抽根菸嗎?我去廁所。」去廁所是我們的暗號,表示他忍受不住而需要自殘了。他說過,他不喜歡別人看到他傷害自己的蠢樣子,就好像癮頭發作的毒蟲,他們吸毒時都是關在房間內沒有任何人打擾的情況下進行。我點起香菸,並把錢包丟給芥川,叫他用這裡面的錢付帳。隨後,我走到外邊,在咖啡館後廚門口默默吸菸。
正當我點起第二根香菸時,想起了與太宰的過往。那些日子,即便他手頭也不寬裕,卻還是會請我吃頓飯。太宰比我大一些,雖說稱不上長輩,但他很有長輩的氣勢。有時候,我會心想他的生活、他的日子、他的社交、他的種種沒問題吧。正當我如此擔心他的時候,他又會咧嘴一笑,表現得蠻不在乎。他就是這樣的男人,溫暖、溫柔且強大。我望著天空,很藍,誰也沒想到在離這裡不到半個地球處,同樣的國家下居然有顆前所未見的炸彈爆炸了。那裡的人都死了,連骨頭都沒有剩下來。這樣子讓祭拜他們的人很麻煩,果然美國人是很會麻煩人的民族。
我回到了咖啡館內,身上的香菸味很快就被咖啡豆的味道掩蓋住了。望著用紙巾摀住無數傷口的芥川,不禁感嘆我這個前輩做得真是差勁。要是能問問太宰,我想問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後輩脫離臆病的苦。我望著那雙沾滿鮮血的手,認為他的痛就是我的痛、他的苦就是我的苦。即便我與他同樣痛苦,卻感受不到他的內心半分。
「付完錢了嗎?」他點點頭並且說到自己又點了客冰淇淋。我表示沒關係,我不差那一點錢。當然,這都是在後輩面前的場面話罷了,我自己的生活要是沒有老家米店的資助,其實困苦的很。
「說吧!剛剛都沒聊到,今天找我做什麼。總不可能是想見見我一面吧。」我向服務員又點了杯咖啡,並且希望他們做熱一些,這樣我可以享受這杯咖啡的時間會多一點。
「老實說,我戀愛了,對方就是在你米店工作過的小雛。」我噗哧!笑了出來。我都不記得小雛離開米店多久了,芥川現在才發現自己愛上她了,著實愚蠢。啊啊!我不是在說我的後輩很蠢,而是說談戀愛很愚蠢。當然,除了我妻子以外的別人談戀愛,我都覺得愚蠢。
幸好,小雛還住在我老家附近,所以想見她還是挺容易的。幾天後,我約了小雛一起去看花江的煙火大會。花江是我們這裡一條沒有名稱的河川,由於河川兩旁種植兩排染井吉野櫻,所以被稱為花江。不過現在是夏天,應該沒有櫻花,就算有也只能稱得上殘櫻。然而,許多人不知道的是殘櫻才顯現得出風骨,那如同梅花君子般的風度正是日本人該學習的。
在出發前,我先跟芥川會合,隨後才去接小雛。與芥川見面後,我將我那為數不多的資產遞給他,要他用這筆錢給小雛買點好吃的或者紀念品。我知道芥川這人太過耿直、沒有交往經歷,甚至就連跟女性接觸的時間都少得可憐,所以不可能準備多餘的金錢替對方買單。我知道小雛喜歡看戲,所以叫他推薦幾部自己主演的電影,讓姑娘看看芥川爺們的一面。時間不早了,我倆換上浴衣並將小雛從家裡接了過來。在車上,芥川這傢伙實在太緊張,嘴巴打結到連一句誇獎對方浴衣可愛的話都說不出口,著實尷尬。
「你該說些什麼,對吧?」我與小雛望著芥川那雙細如狐狸的眼睛瞪大,他終於勉強脫口一句很漂亮。我不禁嘆氣,看來要讓他與小雛好好交往,可能還需要時日。
「芥川先生演戲,山本少爺寫書,那我也可以當個女主角吧!」一說到演戲,芥川話匣子就開了,滔滔不絕說些什麼主義之類的話,這讓我想起了國木田獨步老師,雖說沒機會參與他的時代,但我仍從他那裡找到了歸屬感:「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說主義還蠢的傢伙了。」出自《牛肉與馬鈴薯》一文。
我們在河堤邊走著,不知何時起我已經被他們拋在後頭。或許是我有意無意地放慢腳步吧。總之,我現在處於能聽見他們說話但無法插嘴的空間當中。我從沒想過,那耿直而木訥的芥川能說這麼多話。他從電影講到藝術理論、從大牌男明星的私生活講到漫才段子,無數亂七八糟的話題構成了他,那是他唯一而獨特的人格。剛開始聊天時,小雛似乎很無法融入,只是嗯嗯!啊啊!地應了幾聲。但當他聊到花道、浪漫派以及太宰時,小雛的眼睛又放出光芒。或許是因為太宰才走沒多久,我跟小雛都太想念他了,所以聊到最後她開始抽搭抽搭地哭起來。
我看著芥川握緊了小雛的手,他把一枚壓花書籤遞給了她。此刻,煙火正式開始,我望著五顏六色的火花綻放於天空,不禁心想自己似乎從沒跟太宰一同觀賞過煙火。我還真是討厭,人家明明就離開了我們,但我還是依舊思念著他。他的言行舉止、他的口氣腔調、他的風骨以及他那乾癟的錢包都是我想念他的原因。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替他多分擔一點憂愁是不是還有機會。但想歸想,我知道事實是無法改變的,即便才剛辦完喪禮不久,我還是想再見見他。不知何時起,我的腳開始往前奔跑,管不下小雛與芥川了。我現在想要再見太宰一面,即便只是墓碑也好,我想跟他一起欣賞這場煙火表演。
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了太宰的墓碑前,喝著賞月酒,感嘆夜空中連一絲光點也沒有。至於小雛與芥川二人,聽說當下芥川就告白了,但立刻又反悔了。他只說了句「很抱歉!」便沉默了下來並送小雛回家。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將手牽在一起。
數日後,我又問到了芥川,為何要放棄小雛。在這幾天,小雛時不時就問我芥川先生在做什麼、芥川先生喜歡吃什麼等等。看來,小雛的確挺喜歡芥川的。然而,芥川卻放棄了,走到最後一刻卻退縮了,或許這樣做才像是芥川吧。我默默喝著咖啡,等待他給我一個完整的解答。
「我明白了,我不是愛她,而是愛上了投影她身影的自己。我喜歡的只不過是她在我的想像中那完美的樣子,雖然很對不起她,但是要是我因此耽誤了她的幸福,更不可饒恕,對吧?所以我逃跑了,在送她回去後我不斷往東奔跑,一直跑到自己氣喘如牛、汗如雨下,直到我看到你從墓園的方向回頭。我才知道,或許我跟小雛在追的,一直都是你跟太宰的幻影。」我將咖啡一飲而盡,以為自己這樣就足夠了。然而,心仍是空空的,好像被某人挖走了一塊一樣。
「那張書籤上頭,有寫什麼嗎?」他回答道,寫了一個老朋友的話。此刻,我才知道太宰已經消失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即便我留下足跡,他也不會跟上來。咖啡的餘味好冷,早知道不要點熱咖啡了,一點也不熱。
「人必須依靠死亡,才能使得整個生命歷程完整;活著的時候,一切只不過是個未完成事罷了。」出自於太宰治《潘朵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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