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跟人討論有關我外公的事情,他不像其他普通人有著一段普通的戀愛關係、工作、家人、朋友,以及自我。外公是個徹頭徹尾的學者,他每日每夜都會窩在書房研究醫術。很奇怪,對吧?家裡明明是開米店的,但他卻醉心於醫術。除此之外,更奇怪的是他從來不會用他那龐大的知識去醫治別人。每當母親被菜刀劃傷時又或者兄長大人閃到腰時,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外公,而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鐵打損傷藥,或許是這樣的緣故吧,外公才討厭展現自己的知識救助別人。不不不,這樣說也很奇怪,因為我從沒問過外公不行醫的理由,只不過是從片面的觀察強加一個結論罷了。
外公已經走了數年,他的詭異行徑不只窩在書房裡研讀醫學書,還有他只吃特定的食物。這點,我是真搞不懂。如果說醫術只是其興趣,沒有施展的必要,那只吃特定的食物又是為何?他不喝肉湯、熱茶,不吃剛蒸好的包子、生魚片以及青菜等等,他只吃某些雜貨店販賣的口糧,並且非常頑固所以其實在我的生平中並沒有跟外公共進一餐過。我曾經為此跟兄長大人討論,他只說道外公懷念以前的日子,那種因為備戰而民不聊生的日子。這是種慰藉,慰藉那些死在饑荒、暴雨、寒冬與酷暑的靈魂。或者他只是想要死於那樣的年代,適得其所罷了。
「你相信靈魂嗎?」兄長大人突然問了個怪問題,他告訴我如果想要了解外公,就必須認識靈魂。像這樣打啞謎似的回答讓我一頭霧水,我吃著從鄰居家採收下來的柿子,一邊思度外公究竟在想什麼。
「有時候我也會想,靈魂究竟是什麼。但是,外公似乎不滿意我的想法。他認為一切都是因果輪迴,叫我翻翻佛教經典。當然,我從來沒這樣做過,至於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外公似乎被什麼事情煩惱。」很少見,兄長大人居然會對我說這麼多話,就好像一年說話的額度都用光了一樣。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一輩子不可能跟兄長大人和好了呢。
「兄長大人,您看過外公在看的書籍嗎?」他搖搖頭,回答我怎麼可能。他光是忙米店的事情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根本沒有閒心管外公到底在幹嘛。他還順道調侃我一番,說我是米店少爺,不用工作就有飯吃,很是羨慕。當然,這樣的嘲諷早已是司空見慣了,我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回嘴,只是考慮外公的事情,讓自己的思緒不斷往下沉,進入夢的底部後再往下,直到沒有下方這一概念。我落到了宇宙的正下方,變成塵埃。
就這樣,我們長大了,而外公也逝世了。我記得將外公送去醫院的最後那幾天,家中總時不時瀰漫一股怪味,不是臭味,但也稱不上香氛,外公將其稱之為死亡。那是死亡的味道,味道像是小街常賣的雞蛋糕混合酸掉的椹果味道。總之,真要我形容,還真說不出所以然。雖然很想要清楚解釋,但腦袋更是一頭亂。我想要解釋什麼,但嘴巴駑鈍的我實在不行。我放棄。
喪禮辦完的幾天,家族成員都沉浸在一股黏稠的悲痛之中。那種彌留於空氣中的死亡氣味淡了不少,就好像隨著外公遺體被埋葬,死亡也跟著走進了棺材之中。我獨自在家族墓碑前抽著那便宜到不行的香菸,味道就像臭掉的雞蛋混合魚腥草,著實噁心。然而,這股噁心就好像我心中的疙瘩一樣,除不盡,是一種無理數的表徵。即便將香菸的菸絲吸入肺中再吐出來,這樣的動作重複了一百萬次,我也還是沒辦法習慣香菸的滋味。似乎快要下雨了,墓園的濕氣很重,但沒有任何雨絲滴落下來,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很是討厭。
「你果然在這,還習慣沒有外公的日子嗎?」家姊拿著雨傘出現在我眼前,她解釋道其實外公不是一直都這樣奇怪,記得在我十歲前不是這樣的。他很是照顧家人,也每天都在忙米店的事情,很是認真。我跟她說,她記錯了吧,無論何時外公都是那副模樣,不因任何人而受影響。
「這封信給你,我沒看過所以不知道內容,我也沒興趣知道。這封信就是外公古怪的原因,我想只有你會在意這件事,所以就給你處理了。」奇怪的語氣,家姊似乎以前看過這封信的內容物,所以才對其產生恐懼。她拿信的手不斷顫抖,就好像拿著落魄武士的人頭一樣。戰戰兢兢,胃袋中的食物不斷反向逆流入口腔當中,她變得古怪,就像外公一樣。
我打開信封,裡頭除了兩封信外,還有三樣東西:一是泥土,聞味道和嚐了一口,似乎是來自德意志帝國北部的濕土。二是子彈,一顆完好無損的子彈,看樣子應該是一戰時期的舊子彈,似乎也是來自德意志帝國,根據歷史來看,應該是帕拉貝倫手槍的子彈,看樣子並未擊發過並且保存相當完好。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第三樣物品:人的小指。看起來並沒有做防腐處理,但用肉眼觀察,其應該有數十年的歷史了,是個白人男人的完整小指,判斷原主人應該是軍警一類的人物,身高一米八到一米八五,練過搏擊、習慣長時間書寫。這就是我從外觀上判斷出來的所有特點。
隨後,我開始閱讀信件,信件有兩封,一封沒有屬名,只寫了「您的委託如期而至,接下來換您付出了。」這句話,這話代表什麼意思,我實在不解。一是這句話寫成時,對方毫無情緒起伏,並且是用上好的墨水與信紙,可以推測其原主人來自上流的社會。二是這句如期而至,並不是完成了委託,而是交付了委託的意思,交付給誰、委託是什麼以及最終是否完成,這三個問題只能從另一封信紙想辦法得出解答。
第二封信上頭寫了外公的秘密,是份郵件,但沒有屬名要寄給誰。上頭寫:
「開頭的開場白就算了吧,我們直接開始。記得我上次提到的李斯特兄弟會嗎?我向他們委託了一件事情。妳知道的,最近我們在東部的生意一直受到查爾斯警探的騷擾,那該死的混蛋要我們分出三成的紅利給他,不然就告發我團隊在二十四款食品中添加非法添加劑的事情。原本我打算接受並且決定做五年就金盆洗手。但是,這可恨的惡魔今天居然要求紅利要五成,加上幾名重要顧客的名單。我再也受不了了,決定一勞永逸,所以我委託了李斯特兄弟會幫我處理這件事,希望有個好兆頭。
1895年12月14號,我很清楚自己會因為這件事而受上蒼懲罰。十天前,我委託了李斯特兄弟會幫我除掉查爾斯警探,他們答應了並且開始漫長尋找之旅。雖說還沒有回音,但我知道無所不能的李斯特兄弟會絕對會辦好這件事,不管他們要用多少年。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他們可能會遲到,但總不會缺席。』這句話說明了李斯特兄弟會的能耐。我很害怕,只不過剛寄出了信件,我就後悔了。如果,這件事能壓下來的話,我願意一生行醫、一生吃素、不再殺生。拜託了!我現在需要有人說話談談這件事!我通知了查爾斯警探,告訴他有人要對他不利。當然,我不是正面跟他講這件事,而是寄信去他警局的公用信箱。我沒有屬名,因為我害怕他會報復我。
我現在快吐了,抽了一整天的雪茄、喝了幾瓶低濃度的烈酒,味覺早已被我破壞殆盡。然而,我還是吃了三客的馬鈴薯製牛排,味道跟牛肉相去甚遠、口感也出乎意料的差勁,但我沒選擇,只能將這些熱量全部吞入喉中。胃袋很是燥熱、即便打了嗎啡,肚子還是很疼。我想,這是因為我還不習慣吃素的關係吧,我體內某種骯髒的汙垢被清水強力洗淨。想必此刻,我的身體正處在最為脆弱的狀態吧。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快死了,即便身體在呼吸但靈魂卻停滯了下來。救我!我害怕死亡!我害怕李斯特兄弟會要求的報酬!現在,一陣敲門聲響起,我鎖上了房間的門,瑟瑟發抖。」接下來的字句已經無法辨識了。看來,那隻小指應該就是查爾斯警探的。除此之外,子彈和濕土應該代表這件事成功了,李斯特兄弟會要外公付出代價。
總歸一句話,真是奇怪的一封信,但大概可以推測個八九成。這是外公在德意志時的筆記,但是無論是那封奇怪的短文信件,還是外公想要寄出去找某人的長信件都是用日文寫成的。確實,外公是徹頭徹尾的日本人,但要是為了讓對方了解,難道不該寫德文嗎?還是說,對方也是日本人呢?這樣說,或許能夠說通,外公想寄信去找某個日本人幫忙,但由於某些緣故,他選擇不寄信了或者跟對方已經親自見面了才是。最終,事情被處理好,外公回到了日本北部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一生。這樣想,似乎很羅曼蒂克。但最終的問題是:對方到底是誰?究竟是什麼人物可以如此神通廣大到讓一整隻兄弟會無法動彈數十年?
我沉思了半會,最終得到了答案。如果是她的話,確實有可能。但是,她不會輕易脫口的,所以我實在沒辦法,只好買一瓶她最喜歡的白蘭地犒勞犒勞她了。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她帶著傘,出現在我眼前。
「真是的,姊姊帶了傘給你,結果只交給你那封信件,然後又把傘帶回去了。看來,她是真被喪禮累壞了。」我的妻子咯咯地笑著,她就是那神通廣大的女人。即便結婚許久,她的容顏仍未改變過。甚至就連味道、氣息、感知等等無法解釋的部分都跟初次見面一樣。自稱為神明的她確實有著不得了的力量,那是股能夠翻轉世界、反手就能創造出太陽的詭異能力。她只要一通電話,就能將全世界的金融握在手中;她只要一瞬的吐氣,就能將融化的冰川回復原樣;她只要靜靜坐在那裡,周遭的動物、植物與人都能得道升天。
「妳知道外公的秘密嗎?就是關於這封信!」她伸出食指,將我的嘴堵上。她悄悄表示自己無所不能,如果我只能想像這件事是她的傑作的話,那也無妨,因為幫助家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此刻,雨下了下來,空氣中到處都是水的味道。有時候,我會幻想這些雨如果變成酒精的話,那該有多有趣。這個幻想大概持續了一秒鐘吧,隨即我就趕快刪除了這念頭,因為要是真想,我眼前這女人絕對有辦法做到,無論我的意願如何。開玩笑地,她已經比起剛見面時成熟許多了,雖說味道、氣味都沒變,但還是有部分遵照時間成長,反倒我才是沒長進的那個人。
「如果你想要一把手槍,我可以幫你弄來。」她看到我正在把玩那顆完好無損的子彈,不禁就認為我想要一把槍。哈哈哈,真是有趣!我就連拿菜刀雙手都會發抖,更別提手槍這種一扣動板機就會要人命的玩意兒。總之,我否決了要把槍的建議,反倒話鋒一轉,將話題放到了李斯特兄弟會上。
「李斯特兄弟會是十九世紀德意志最為殘暴的商業公會,他們不只接受賄賂,就連殺人和賄選的勾當都做得出來。他們的第一條信條是『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兄弟會自己。』不過,他們的自傲導致了自己的滅亡。當然,這其中也有我一點點的介入。」
「好啦,你還想知道什麼?順道一提,因為你剛剛說要犒勞我,所以我已經買好酒了。你看,是車站前那家西洋酒鋪的白蘭地。」她將手中的酒瓶亮了出來,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看來真的是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逃過她的法眼。我一手拎著酒瓶,一手牽起她冷冰冰的小手,而她則打著傘、大幅度擺盪我們牽在一起的手。
「雖然也能讓雨現在就停,但這樣撐傘似乎比較有情趣。」我們笑了出來,靜靜等待信封中的小指何時才會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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