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草,每當我痛苦之時,總是菸草伴我左右。在這炎熱的夏天,能夠來上一瓶啤酒與香菸,可謂是至高幸福。每當我抽菸的時候,都不禁心想,菸草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種植的呢?記得有次看到一篇關於菸草的危害報導,就有說到菸草是來自於中國、巴西、印度等地方,想必那些地方肯定是艷陽高照吧,要酷熱同四十度的高溫才能將菸草的美好淬鍊出來。當我開啟駱駝牌的香菸時,不禁會替菸草農合十,敬上最高的謝意。
然而,現在的我連香菸都不能抽了,記得太宰曾寫了篇《香菸與美男子》,裡頭的太宰溫柔如同天使下凡一般,像他那種能為流浪漢著想的人確實不容易。屢屢回想這篇作品,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可悲、怕事且怕人的膽小鬼。別說如同武士般切腹自殺了,就連稿紙邊緣劃開手指頭都讓我悲泣半天。或許就是這懦弱的性格,讓我抽不了菸。如果能夠去津輕的山上,對,就像岩木山那樣的地方,獨自生存一年半載的話,說不定我又能重拾香菸,不必再為害怕人群而感到煩憂。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別說上山健行了,我就連出去這數坪大的小房間都不容易。
我已經離開老家十年了,卻不記得當時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離家。是因為跟父親大人又大吵了一架嗎?還是家姊又在念我,不好好讀書的話就只能當作家了嗎?又或者是兄長大人因繼承壓力大,大到時不時對我動粗口呢?我想都不是吧。我會離開老家,純粹是因為害怕。我害怕那個比例失衡的家庭,那個家庭由於母親離世的緣故,而變得腐敗、無機質化。
母親曾是我們家庭中最重要的人,她總是心心念念家姊能夠嫁得好人家、兄長大人能夠好好將祖傳的米業發揚光大。甚至是父親大人,她都不忘替他容易受凍的腳補上一雙襪子。但是,那我呢?她對我似乎從不抱持期待,就連添飯也給我特別小碗。她總是以看女人家的心思看待我,嘴上總說不要學外頭的男人,但也瞧不起姿態逐漸像女人的我。
「比起學成歸鄉,不如好好分擔家業。」記得母親總是這麼訓誡我的。她對我沒有愛情、親情,甚至連一絲同情也沒有。總之,可以做個結論:母親她極度厭惡我。不只是生理上的厭惡,更是精神上的無法接受我這異類般的存在。
那麼,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而離開的嗎?不,我想也不是。母親死後,我確實曾想過離開這是非之地,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為什麼?不是很討厭她嗎?不是不喜歡她總嚷嚷一句話嗎?不是厭惡她叫我名字嗎?為何還是留下來了呢?那是因為我看到了母親的亡靈。亡靈?我看不過是眼翳病造成的幻覺罷了。肯定是把人的影子當作幽靈一類的無聊小事,對吧?
不是,我是真看到了母親亡靈抱著我的照片痛哭失聲,那副模樣不禁讓人失神。直到現在,我仍害怕那個我瞧不起的母親其實很愛我這個事實。所以,我只能逃跑,逃到東京的偏鄉並且住了下來。當時,我只帶了三百元與一張母親的照片,希望她能原諒孩兒的不孝。
記得來到東京後幾年,我便染上了肺病。當時,正值太平洋戰爭期間,有許多青年學子被迫離開紙筆,投入軍麾之下。而我則因身體不佳的,沒有投筆從戎的打算。不不不,這麼說有點太過自大,我是因為長期的肺病不得不留住在醫院,而在醫院的期間,正巧認識了同為肺病患者的K君。K君可謂現代文學之父,他倒背如流雨果的文集、對華茲華斯有著異常的熱愛,對於紀德也有一番獨特的見解。說道紀德,不得不讓我又想起我的好友太宰,太宰總是把紀德的優點掛在嘴邊,但我卻連一遍他的文集都沒看過,真是悲哀。
總之,說回K君,他是一名相貌端正的男學生,就讀名古屋的大學但因為肺病住到了這裡。他總是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手裡拿著卡繆的《異鄉人》並嚷嚷存在主義與現實主義等等難懂的詞彙。老實說,雖然我是作家,但我卻不曾搞懂過這些生字,只大約略知一二,但活用這些語詞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然而,有件事我想忘也忘不了,那就是K君的菸斗。他的菸斗中不放菸草,只放一些薄荷類或者柑橘類的葉乾。除此之外,也不太常點燃它。對於K君來說,菸斗不過是幫助思考的物體,即使不添加燃料它依然能發揮作用。
「要論菸斗的好壞,只要看我寫的俳句就知道了。」說著大話的K君彷彿芭蕉附體般,便吟了句有關水塘與青蛙的俳句。
「池塘剛築起,撲通一聲水花濺,蛙聲樂不斷。」只可惜,我不懂俳句,所以也不會懂這俳句的美好與奧妙之處。
與K君相處了六個月,我們待在醫院中百無聊賴,無聊成為了我們最可怕的敵人。每天不是哼哼津輕小曲就是寫一些打油詩,再不然就是出去外頭曬太陽,活像個年邁的老人。於是,我跟K君策劃了場逃跑計畫,在丑時三刻,燈火與宵禁都黯淡了下來之時,從東面的窗戶逃跑,往北走並搭上電鐵逃向津輕,目的地是我的老家。
現在津輕的老家由兄長大人管理,父親大人在兩年前也相繼去世了,據說是胃病。聽說一開始的時候只是暫時性的淺淺胃疼,但不超過三個月便惡化成需要摘除整個胃的惡疾。父親大人沒挺過手術,便去了西方淨土。我沒有去父親大人的葬禮,僅僅是因為我又再度想起母親。只要想到她,我的腦海中就不斷升騰各種不好的思緒。例如:父親大人的魂魄會死不瞑目、兄長大人的訓斥與家姊的嘲諷等等。總之,對我來說,想起母親就沒一件好事。那麼,為何我還是將母親的相片帶在身上呢?這個問題,我只能問而不答。
我們的逃跑計畫做得相當周延,不禁讓人以為我們是鼠小僧轉世。然而,計畫趕不上變化,K君在逃跑前一天自殺了。他用床單自縊的樣子,那眼珠突出、脫糞而亡的模樣,讓人想忘也忘不了。為何他走向了滅亡?原因有二,一是他知道自己肺病惡化了起來,可能不久於世,為了不拖累我而做;二是他收到了唯一的家人,妹妹的訃聞,心想不如不留此處,跟著自己的家人歸西去。而在他的衣襟之中,放了一封遺書。遺書上頭只有短短兩句話。
「我很抱歉以這種形式見你最後一面,山本,請好好活下去,你是文壇上不可多得的人才。最後,附上一篇俳句:白鹿生白夜,幾經嘶聲回笑天,天下不留名。K君筆。」
「我想,這是他要給你的。」護士將一支半壞的菸斗遞了過來。我望著木頭間的狹縫,不禁幻想K君是否就在這裡頭呢。他只不過是變得小小的,小到我們看不見罷了,其實並沒有死。我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回到了老家。
在回去的電鐵上,車廂裡頭只有寥寥數人,包括三兩成群的學生、獨自搭車的上班族,以及一位帶著孫女的老婦人。我拿出菸斗,反覆把玩。此刻,那名老婦人似乎以為我要抽菸,立刻皺起了眉頭。確實,雖然電鐵沒硬性規定不能抽菸,但是抽菸這件事就某些人的眼裡,宛若原罪一般。看到她的眉頭,突然又讓我想起母親,她也總是對我抽菸這回事,皺著眉頭。
我一時感到害羞,將菸斗收進了襯衫口袋。那小小的菸斗彷彿我的全世界一般,這是帶有K君遺志的菸斗,只要有它就如同K君長存於我心一樣。此刻,老婦人開口說話了。她的語速不疾不徐,彷彿很習慣與陌生人在車廂內對話。
「男孩,你要往北走嗎?」
「是,我要到津輕去。」
「是嗎?是嗎?真是個好地方,津輕的蘋果酒可有名了,真是個好地方。」是啊!津輕是個好地方。即便被喻為未開化之地,其實也保存了許多10年前造的現代式建築。不只蘋果酒,就連漁獲也是相當出名、新鮮。然而,自從十年前離開老家後,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魚了。或許是因為觸景傷情吧,又或者只是因為沒有多餘的閒錢買魚。光是買米就讓我散盡家財了,更何況是漁獲這種奢侈品。
「津輕是你的故鄉嗎?」是的,我如此回答。但是,我一點也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津輕、蘋果酒、漁獲和岩木山都是包裹在遮羞布內、尚未發育的「惡」的種子。只要想起故鄉,就讓人胃痛。一想到兄長大人、家姊看到我的驚訝神情,不禁讓我又覺得回到故鄉是件苦差事。
那麼,為何還要回到故鄉呢?原因很簡單,我想要替母親與父親大人兩人掃墓。不知道是不是接近中國清明的關係,很多人穿著浴衣、戴上遮陽帽,出門清理乾淨祖墳的灰塵與周邊的草木。隨後,在一處郊區草皮上靜靜享受啤酒、便當與茶。說道茶葉,津輕似乎沒有生產茶葉的習慣,如果要喝茶,果然還是清水好。說道清水,不禁讓人想起清水次郎長,他的本名也叫做山本、老家也是做米業的,所以讓我感覺特別親切。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這種情感是相當可貴的。
舟車勞頓,終於回到了津輕。回到老家,兄長大人並沒有斥責我,就連家姊也對我百般呵護。不知為何,他們見到我就像見到了多年前的老友。喝酒、享用日料、談天說地、茶與蠶豆等等都讓我想起了父親大人與母親。記得母親特別喜歡喝茶時配蠶豆,對牙口不好的她而言,這或許是一種慰藉吧。我在老家待上了三或四個月,不瞞各位,我胖了一圈。我的臉原本就大,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張麵餅一樣。而原本纖細的四肢與軀幹,也因脂肪的緣故增添了一筆男子氣慨。
男子氣慨?這不是母親最嚮往也最討厭的東西嗎?如果真要說的話,母親她很「厭男」。如同男生厭女一樣,明明愛著女人卻硬著頭皮說討厭,這種人往往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而母親就是,她自尊的脆弱如同法國凡爾賽宮的珍藏品一般,輕輕觸摸就碎成數千片。所以,是這樣的緣故我才討厭母親嗎?不,並不是吧。我的討厭只不過是如同孩童那出自於本能的厭惡,是毫無個性,也毫無背景的討厭。
「要出門陪我工作嗎?我想,這可以當作你旅行的終點。」與家姊工作?什麼樣的工作呢?老實說,我從沒過問過家姊究竟是做什麼的。從十年前,我以山本五六郎之名開始工作後,就沒有問過家姊究竟想做什麼。既然是女人家,果然還是教師或者律師吧,又或者是商人呢?誰知道。總之,我抱持著玩一玩的心態跟家姊出門去了。
「今天是弘前的睡魔祭,我負責在一小塊空地跳舞,吸引群眾。」記得睡魔祭是8月7號的事,原來現在已經8月分了嗎?真是的,懶惰多日就連月分都忘記了。不知道太宰是否也會有懶惰書信的一天呢。如果有的話,是否像我這樣賦閒在家坐等節慶到來呢?老實說,我很喜歡這種熱鬧的活動,人啊!果然還是需要有節慶才能時刻記得自己仍活著。就像流動的水一樣,或者枯山水的沙畫那般以靜繪動,才能打動人心。
時間不過剛過晚上八點,夜幕低垂,許多店家都早早關門去參加睡魔祭了。我望向祭典中的大燈籠,似乎是以日本武士混和中國官兵的將士,別有一番風味。再望向四方,躁動的舞者與觀光客穿著各色不同的和服、拿著團扇、肩披羽織,宛若天上仙女一般。美妙?不,她們都只是東施效顰罷了,每個人都在模仿家姊的穿著,看不出何來優點。為何我可以如此斷定呢?因為家姊是裡頭最漂亮的女人。她的和服絲綢質地柔軟、顏色不搶眼且能襯托出她那曼妙的曲線、上頭蝴蝶刺繡栩栩如生,再配合她的舞姿才知道她才是仙女。
時間過得很快,才剛過九點人潮便消停了下來。我與家姊坐在長凳子上頭,吃著蠶豆配啤酒。想想,回到家後都沒機會喝蘋果酒,很是可惜。
「我剩多少時間?」我不禁問道。這提問有兩個意思,一是在關回去那棟監獄之前的時間,另一則是餘命。我早就知道自己不久於世了。我想,家姊也早已知情,所以每每面對我都會露出哀傷、落寞的一面。或許是想要在弟弟面前逞英雄吧,家姊從我回來後都沒掉過眼淚,即便看見我瘦骨嶙峋的那面也是故作堅強,打起精神為我煮飯、燒水。
「東京傳電報過來了,說只剩三個月,五月傳來的,所以我想你剩下的時間大概只有十天吧。他們說,你就好好在津輕這兒養病,別回去奔波操勞了。」是嗎?是嗎?原來連醫院都放棄我了。我不禁神色失落了起來。
「如果我死了,可以把這菸斗送給兄長大人嗎?算是我的遺物吧。」我拿出K君的菸斗遞了過去,家姊將它緊緊攢在懷中,不願放手。果然,好想抽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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