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怔怔,邊起手指導表格做法邊和她聊起天,好些時候過去,氣氛才從極度緊繃中緩和下來。「對了,妳朋友介紹妳去的那間工廠是在做什麼的啊?」我問。
「去羊肉廠做包裝啊。」她說。
「羊肉廠做包裝,那妳不就要先打Q針才能進去?」
「對啊,所以我這幾天很忙,不只要處理開戶的事,也一直在找便宜機票跟可以打針的診所。」
「可以打針的診所啊⋯⋯妳來這裡之前沒先去市區把這些事處理好嗎?」
「我下飛機隔天就扛著行李坐火車來這了啊,根本沒時間。」她望著螢幕中閃爍的游標,一臉忡忡。我則拿起手機,用飛快速度丟出關鍵字搜尋有提供Q針服務的診所。
「不過那些都小事啦,覺得蠻可惜的是在昆士蘭只待沒幾天,還沒玩到就又要飛到新南斯威爾了。」她說。
「不然等等載妳去市區晃晃如何,我剛剛搜尋到幾間不用預約就可以打Q針的診所,搞不好可以順便去碰碰運氣。」我手叉下巴,裝作若無其事地亮出手機螢幕道。
「哇,真的嗎!」她一臉驚喜,說著按下手邊的檔案儲存鍵,「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此時,我耳邊再度迴蕩起Lee的訕笑,「無所謂啦,反正今天時間很多。」我說。「那你再等我一下,我上去拿個東西就出門。」她迅速闔上電腦螢幕,不一會二樓也再次傳來她東奔西跑的腳步聲。
「走吧!」這次只花不到兩分鐘就下樓了。「要不要幫你裝水啊?」她看著我背包上的空瓶問。「不用,沒關係。」我說。
「不懂你為什麼要背著一個空罐走來走去欸,」她咯咯笑道:「看起來好奇怪,該不會是裡面裝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沒有啦。走了,上車!」我不敢搭話,只想趕緊出門。不知為何我全身上下的服裝,身材,氣質,談吐甚至毛細孔等能讓她嫌棄的缺點有近千萬個,卻偏偏挑到個最不該惹的。而聽到這我也已經感覺到Lee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那混雜在濃濃怒火中的核炸因子了。
上車後,「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生氣是魔鬼。」我將瓶蓋緩緩打開,虔誠地將水瓶安置到後座。也幸好Florence上車後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些什麼。
「市區有什麼好玩的啊?」她問。
「有什麼好玩的嗎。」我發動汽車引擎後定格,這時才發現自己對市區的熟悉僅止於先前工作過的餐廳和幾間價位低廉的破餐館而已,想了半天總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了看時間,早上十一點。「我們去Garden City吃飯吧。」我沒有正面接招,而是決定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再說。「Garden City是什麼?」她問。
「購物中心啦!」
車子駛出住宅區。此後我們之間沒有更多對話,氣氛反在一股微妙的猜疑間盤桓了起來。又一會安靜過去,「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突然開口。
「什麼問題?」
「你有交過女朋友嗎?」
「女朋友?」我疑惑,正要接下去回答時。「等等,先不要講,我來幫你回答。」她插口:「沒有對不對!」
「是,是沒有啊,怎麼了?」我搔搔頭。「果然!」她彈了下手指,像底心一個困擾自己許久的謎團終於解開,「我覺得你的個性太溫和了。」她說。
「個性太溫和?」我不解其義,什麼時候個性溫和也變成一種缺點了,「個性溫和不好嗎?」
「不是不好,」她緊接著解釋:「只是你溫和到讓人覺得很軟弱,好像不太能保護自己跟身邊的人。」
我想反駁,不甚明白她突然問起這件事的用意。不過她這番話確實是說出自己個性中最大的缺陷,「把自己活得像水一樣是我的處世哲學。」我說。
「但你給人的感覺比較像一灘爛泥,」她用責備似地道,臉上卻帶著微笑,「那你覺得我的個性怎麼樣?」笑完又這麼問。
「妳的個性啊⋯⋯」我想了想,這問題雖然先前已在心裡預習過數十遍了,但時至此刻我卻仍未能有個確切答案。在農場時,她看起來就是個工作拼命,個性陽光的少女,但這樣的她在Lee口中卻成了個包藏禍心的壞胚子。而在日記中的她看起來是三心二意的,剛剛在屋裡的她又成了個擅於藉小動作弄得人全身燥熱的魔性之女。
想到最後,工於心計似乎是這問題的唯一解了,然這畢竟不能直接說出口,「感覺妳懂很多人性之類的東西。」我只能這麼回答。
「這能算是個性的一種嗎?」她失笑。話說到一半,一陣鈴聲突然響起。
「是,我是Florence。」她接起電話,「所以我星期一早上就可以直接上工了嗎?」她驚喜。從對話內容聽來,似乎是羊肉廠那邊打來的。且傳來的是好消息,她語氣飛揚,連聲道謝。
而後又講了好一陣子,我不時朝她方向偷看,隱隱期待她在這通話過程中多少能提到我一些。但直到結束,她都只是不斷道著謝。期待落空。
「是肉廠打來的啊?」我問。
「對啊,那邊的經理Peggy跟我說我禮拜一到就可以直接上工了。」她一臉興奮。
「那你不就明天就要搭飛機了?」我問,語氣略顯失落。
「對啊,」她點點頭道:「所以今天算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真的欸,」我冷冷地說,心裡開始對是否要用乞討方式向她要到肉廠聯絡方式這件事感到掙扎。「哎,你又不是沒當過乞丐跟別人乞討過晚餐,有差這個嗎?」Lee這時突然在我耳邊低聲。
「屁啦!」我大叫,這時才終於開竅地道:「欸我可以跟妳要那個Peggy的聯絡方式嗎,我想問問看他們那邊還有沒有職缺,如果有的話我們就一起去那裡吧。」
「啊,當然好啊!」她立刻答應,「你終於知道自己的工作要自己爭取了啊!」下一秒忽然又像個老媽子似的出口教訓。而就在我還沒開口應半句話的當下,她已將Peggy的聯絡方式分享到我手機裡了,猶如早已做好萬全準備等待這一刻的來臨。
「謝謝。」我沒有做出多餘反應,僅是誠心誠意將它收下,深怕現在一個小動作都會破壞我們之間的微妙平衡。
車繼續開著,直到購物中心從高速公路遠處的路樹後探出頭來。車道變換,朝交流道下繼續奔去。
霎時間,在這個新工作曙光漸露,咳嗽也在不知不覺好了大半的當下,心裡那個蜷曲已久的前景彷彿終於甦醒。那感覺就像兒時懷著喜悅與希望,看著在濕潤衛生紙上慢慢探出頭的綠豆芽,小小的,卻十分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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