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下交流道,車往購物中心的立體停車場駛去,隨週末的擁擠車潮繞行。「好多車,不知道找不找的到車位欸。」我有意無意地抱怨著。Florence聽完立時搖下窗子探頭探腦地道:「有我坐在副駕你不用怕找不到車位啦。」
「喔,此話怎說?」
「因為我是你的幸運女神啊。」她抬起頭,高傲地哼哼道:「你看你以前遇到那麼多倒霉事,可是我出現之後就都開始好轉了,連咳嗽也是。」
我想了一下,「好像也是喔。」這話聽起來雖然不太對勁,但畢竟是事實。又繞了幾圈,一個奇蹟似的空位果真在滾滾車潮中湧出。
「看吧!」
「看到了。」我失笑,快速停好車,下一步便立刻拿起手機打給Peggy。
電話撥通,車內靜了一會,「怎麼樣?」Florence問。我貼著聽筒,對面卻只傳來無止盡的嘟聲。「沒人接。」我惶惶,又撥幾次,依然無人回應。
「她可能在忙吧,沒人接的話我們先去吃飯,過一下再打吧。」Florence說,語畢便自顧自下了車。我將後座水瓶拾回,小心闔上瓶蓋後也背上背包偕她一起下車了。
一樓美食街,我們隨便挑了間餐廳。「哇,好難吃。」她邊吃邊抱怨。我則趁著進食空檔打了封長長的訊息,用盡此生鍛鍊至今的一切文筆和誠懇語氣向Peggy解釋自己多麼需要這份工作。
直到吃完這頓被Florence抱怨到一無是處的午餐後,「欸對了,等等Peggy打給你,你不能跟她說我們兩個是一起的喔。」她突然這麼提醒。
「為什麼?」我不解。
「因為他們包裝部現在是缺兩對情侶啊,我朋友是把我跟另外兩男一女湊在一起報給Peggy,她才有辦法幫我喬位置。」
「哇,還有這種偷吃步啊!」我暗自讚嘆,那既然有這種作弊方法,自己剛剛費盡心思打的大篇文章豈不顯得特別愚蠢。
話說完不一會,換我手機響了。「哈囉。」我接起電話。「嗨,欸你是Steven對吧!」電話那頭是個操著濃濃香港口音的女人。
「是!」
「我是Peggy喔,我要跟你說啊,我剛剛有幫你問了一下,他們包裝區現在沒有缺人,要等工。」
「啊,所以還是沒辦法啊。」我失望。
「如果你急著在找工作的話也是可以啦,但現在只有屠宰區有缺人喔。」
「屠宰區?」
「對,你看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接受的話禮拜一就直接讓你上工。」
「那不用先打針嗎?」我問。
「不用,我們這邊都會替你安排,先來上班就好。」
「啊⋯⋯我晚點再給妳答案可以嗎?」我頓了一下才說。畢竟活了26年,還真沒想過自己會有走進屠宰廠殺羊宰牛的一天,這絕對是得花上一番功夫來做心理建設的。
「沒問題,」Peggy答得乾脆,「你晚上八點前再給我答覆就好。」
「好,謝謝Peggy。」連聲道謝後,通話結束。「怎麼樣?」Florence揚起嘴角,露出神秘的表情問。
「她說我如果要去的話是去屠宰區,跟妳的包裝部不一樣。」我說。「喔!」Florence驚嘆一聲,「我朋友說他們那邊的屠宰區好像是不用見血的欸。」
「真的嗎!」
「對啊,會見血的應該都是當地澳洲人的工作。」她打包票似地道。
「那幹嘛不去!」我振奮,對自己幾秒前還在煩惱的事情感到好笑。而關於她這說法的真實性雖然還無從確認,我卻仍馬上就向Peggy傳了封訊息,確定將在週一抵達。「那就禮拜一見囉。」Peggy也這麼回應。
此時此刻,心中那顆成天為工作摸不著頭緒的大石頭終於徹底放下,「太好了。」我鬆了口氣。
「那邊一個禮拜上五天班,週薪是900澳,還能集二簽,你到那邊工作也可以過上比現在好的日子了。」Florence微笑,此時此刻,也希望她也是真心替我感到高興。
離開Garden City後,我們繼續一路往市區方向前進,車子開到市區便隨便找地方停,不去殫精竭慮地思考目的地在哪,反正路是長在腳下,用走的哪都到得了。
整個下午我們都用這樣無憂無慮的方式踩遍市區所有景點。縱然對這地方的熟悉連些微皮毛都沒有,但悠遊在毫無壓力的空氣中,不管是路邊咖啡店的招牌或路上的擁擠人潮,連腳底踏的石板路都變得快活了起來。
我們一路從聖約翰座堂走到皇后街,邊走邊聊,邊走邊笑,出了皇后街再越過維多利亞橋往南岸走去。
南岸這邊立了道凱旋門造型的小拱門,腳步停在拱門前,一面寫著滿滿英文的紀念牌前研究。
牌上刻了個小男孩的頭像。
「它講什麼?」Florence啜著剛剛在路邊買的餐車咖啡問。「應該是有個小男孩以前在這裡死掉吧。」我看了一下說。「那為什麼要紀念他?」她問。「因為他很偉大啊。」我瞎扯。
事後找到機會認真研究關於這座維多利亞橋歷史才知道,原來那是在發生在一戰末期的一場意外。
1918年11月,當時全城都聚集在這座橋邊準備迎接勝仗歸來的士兵,但有個11歲男孩──Hector Vasyli,卻在勞軍途中遭軍車意外撞死。當局為了表達對這個年輕生命的惋惜,於是建了這座拱門紀念。
我想,這座拱門的意義大概是在提醒這座城市的人,即使已生活在光明中,也不能忘記過往在步入光明路上那些前人所遭遇過的挫折吧。
回頭倚上欄杆,我們向風打了個照面,見它從北岸拂來,聽它將北岸那端的繁華燈光與熱鬧聲息輕輕帶來,留下河面波瀾不驚的寧靜後,再無聲無息地離去。
不過它走是走了,離去前卻意外落下一陣鈴響。「欸我朋友打給我。」轉頭看向Florence,是她的電話。
她接起電話談了一會,跟著訝異地道了一聲:「真的假的!」不知話筒另邊是傳來什麼驚人消息,「那我叫他跟你說。」語畢便將手機遞給我。
「怎麼了?」我不解。接過手機,「哈囉Steven,我是Tom,Florence的朋友。」那人在電話另頭嚷嚷。是個男生,從他的濃濃菸嗓聽來,年紀似乎不小。
「嗨,你好。」我禮貌地回應。「Peggy今天有跟你確定錄取工作了嗎?」他問。
「有啊,不過過程好像還蠻隨便的。」我打著哈哈,試著將氣氛緩和下來。「那她有跟你說你要去哪個部門嗎?」他問。
「屠宰區吧。」
「所以你之前有做過殺羊的工作?」
「沒有欸,」我苦笑,只覺這問題實在尖銳,「我要去做的是不會見血的區域,應該沒什麼差吧。」
「不,屠宰區分成兩層樓,樓下是不會看到血的冷凍區,但現在有缺工的地方應該是樓上喔。」
「啊,真的假的!」
「你要確定好再來,」他誠懇地建議道:「我是不知道那邊的工作狀況怎樣啦,因為我也是包裝部的,但要摸羊屍體這件事是確定的。」
我沉默,也只一剎,我被迫要與這輩子壓根沒想像過的恐懼直接面對面──處理動物屍體,且一次可能還是上千具。但畢竟已經答應Peggy禮拜一會出現,總不能現在反悔。
甫一定神又想如果繼續在農場留下,身上沒錢,將來要面對的勢必是更痛苦的日子。
「這樣你還是確定要來嗎?」Tom問,語氣聽起來像是希望我能知難而退。
我想了一下開口道:「確定。」這次是真心的,反正註定是要為錢賣命了,摸摸動物屍體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再糟點到時臨陣脫逃也比現在好。
「好,那你把電話給Florence吧。」他說。
我將電話遞回,他們又說了一陣才結束。遙望著布里斯本河,我突然感覺在過往漫長歲月中,築在自己靈魂某處的界限宛如被衝破了。彷彿將來不論遇到哪種困難,只要想想自己已經連羊都親手宰過,便不會再有什麼是真正值得恐懼的了。
「就試試看吧。」我喃喃。
歸途,我們跨過維多利亞橋走回北岸,再從皇后街漫步回聖約翰座堂,往停車處走去。此時我手機又再度響起,要命,今天接的電話可真夠多了。
「欸作家!」是艾倫的聲音,「你今天跟妹仔去約會喔!」他甫一接通電話便立刻放聲狂吼,我下意識將話筒往耳朵掩緊,深怕被Florence聽到他在電話另邊的尷尬話語。
「幹嘛?」我問。
「啊今天約會順利嗎,有沒有機會跟她來一下?」
「來什麼啦!」
「好啦不鬧你,你大概再多久會回來啊?」他問。我看了看時間,晚上七點。「大概九點會到家吧。」我說。
「那你回來的時候可以幫我們買兩罐大罐的可口可樂嗎,」他語氣有些虛浮,看來是又呼了一整天的大麻了,「今天一整天都沒車載我們出去有夠無聊。」
「好,兩罐是嗎,九點前到家,等我。」我說,再幾句閒話,通話當即匆匆結束。然就在通話結束的這個當下,連串奇事便猶如約好一般,開始接二連三往我們身上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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