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天空雖然仍是透藍一片,但當車向右拐,再往左轉,進到Junee的主街Broadway時,怪事卻突然發生!車身四周突然籠罩起黃土色一片,整座小鎮橫眼望去,幾乎看不見一棟樓,一間房,且不論是路邊的野花野草,路樹路標,甚至天空,都像被久未使用的透明鏡頭蓋過,鏡頭上覆了層相當厚重的──沙暴。
我將車小心滑向路邊,整座小鎮在逐漸劇烈的狂風撼拂中搖搖晃晃,車也搖搖晃晃,搖晃程度是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的,能見度此時也僅剩黏在車窗上的一隻死蒼蠅。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如此詭異的情景,我相當緊張。但緊張只一陣,不到十分鐘,沙暴旋即消逝無蹤,天際復歸清亮,彷彿剛剛所經歷的只是場夢。
小鎮活下來了,雖然它渾身風沙,狼狽至極,氣喘吁吁的模樣和剛跑完42公里的全馬沒有多大差別,但它還是撐過了。
車重新上路,主街末端立了座小鐘塔,我輕踩油門朝鐘塔開去,鐘面指向下午一點三十分。
算一算至此已經開超過26個小時車,縱然這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就如同早先那群散步的牛或剛剛那場沙暴,若不是真的經歷,大概也難以相信這些事是真的曾在自己生命中的某個當下發生過。
在鐘塔前的加油站稍事休息後,我翻開侷促的錢包又向Florence借了120塊油錢。Peggy過後捎來通電話,要我們繼續往工廠方向走。
駛出加油站,向左轉,往鐘塔左側的圓環開去,再一個左轉越過平交道,便是小鎮的心臟地帶。這裡有圖書館,酒吧,牛排館,也有運動場,雖然跟大城市比起來所有機構都小了好幾號,也完全看不到有任何在自然界能被稱作人的生物在這些機構附近出入,可至少還稱得上是五臟俱全。
向右轉,離開心臟地帶,四周又一次被原野包圍,前方的路再沒任何阻擋,我踩足油門朝路的最遠處駛去,直到左手邊一方佔地廣闊的工廠映入眼簾。
Junee lamp──它是整個Junee最大,也是唯一一間羊肉工廠。
據Peggy先前的介紹,這間工廠被分為包裝和屠宰兩個部門,每天要宰殺近3000頭羊隻。一天要殺3000頭羊聽起來雖然怪可怕的,然它卻也是支撐整個Junee運作的重心。這重心小至鎮上青少年第一次打工存錢的地方,大到整座城鎮主要的稅金收入來源,甚至鎮上監獄的受刑人也是在Junee lamp進行勞務活動。
盤根錯節之深好比蘋果電腦之於整個美國經濟。我將車停在工廠門口,等了一會,Peggy又傳來封訊息,要我們改往指定地址的45號門牌前去。我搖搖頭,不禁納悶起這樣東奔西跑的用意究竟何在。
可嘴上是如此抱怨,抱怨完仍是得乖乖開到指定地址去。
45號。我在門口隨意找了個空位暫停,門牌後佇了棟雙層建物,那雙層建物看起來像塊被巨大化到失控的笨重磚頭,方方正正;綠色尖頂與大紅外牆則如某種既古老又神秘的澳洲美學,費解。
且在甫受沙暴侵襲的小鎮作為背景襯托下,這雙層建物與西洋恐怖片裡的鬼屋形象尤其重疊。
本以為這是我們的落腳處,我一下車便急著要將Florence的行李一同卸下,她及時伸手阻止,認真表明了自己今後要住在Tom家,現在只是在幫我找宿舍住而已,說完搖了搖頭便自顧自走進那鬼屋裡。
我停下手,汗顏地將行李放回原位,跟著尾隨她往鬼屋門口走去。從門口仰頭看,二樓外是層陽台,陽台欄杆漆成一串白,依然是令人費解的澳洲美學。
推開酒紅色木門走進鬼屋,空蕩大廳與一陣強烈霉味當即撲面而來,濕!腳下鋪了層地毯,毯上滴滿各種大小不一的圓形污漬,像草間彌生的前衛藝術。
大廳前方一座Y字樓梯分別通往二樓左右,四面牆壁乃至天花板都被清一色的鮮綠給包圍,天花板中間則朝下垂掛了一組突兀吊燈,它雖然華麗,卻非但沒讓這室內變得更加明亮,還多添了幾分詭異。
我伸手朝門口四周摸索吊燈開關,小心的,深怕一個粗魯便會將暗藏在牆壁縫隙裡的鬼怪給驚醒。然我遍尋不著開關,鬼怪於是繼續安穩睡著,整個空間只有從窗外透進的光線,在地毯上曬出幾個方型,悶。
耳聽Florence在二樓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麼,我走上樓便往聲響發出的左手邊轉去,走到樓梯末端隨即見她趕緊從裡頭房間走出,問了發生什麼事,她支吾其詞,怪。
從她身後微敞的房門往內看,那房裡堆滿行李,大概是起先和她湊成情侶那兩男一女的。看來他們是早了我們一晚抵達,東西丟下便匆匆忙忙上工去了。
而後待我們再離開鬼屋,Peggy已站在門口迎接我們,聽了幾天她的聲音,這時總算見到真面目。她有著淡棕色皮膚和黑亮長髮,幾乎就是標準的亞洲人外貌,而微寬眼距和略長的臉則直覺讓人認定她是個道地香港人。
互相寒暄一番後,她便開著車領我們到另間宿舍──22號。
22號的外型有些破敗,門一打開面向室內長廊,一眼就能望見通往後院的後門。長廊左右各立了三道入口,左邊中間那道通往廚房,右邊最接近自己這道則是浴室。其餘都是出租用的房間。整間屋子的動線十分單純。
不過在裝潢上,裡頭並未同傳統澳洲住家在地板多鋪層地毯,只是單純的木製走道,有多處已經腐爛,踩上去還會咿呀作響,再再警告著來客踏錯一步便會重重陷落。
據Peggy表示,Junee這座小鎮被命名於1845,至今已經超過170年。至於這間22號則是19世紀末約1899年左右蓋的,到今天為止也有一百年多年了,是整個鎮上數一數二老的屋子。要知道,1899年可是連第一次世界大戰都還沒開打,八國聯軍還要隔年才會攻入大清,可想見的是這間屋子的殘破程度。
她領我走進將出租的空房。空房裡鋪了地毯,不過什麼設備都沒有,僅有兩張孤零零的床墊。它們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
我小心地吸了口氣,裡頭氣味不算太好聞,但至少比45號要正常一些,有的只是木頭腐舊的氣息而已,霉味並不重。
Peggy給出選擇,要住在22號或45號。
我苦思了好一會,這好比綜藝節目才會出現的老套遊戲橋段,兩個號碼背後都是爛到不行的獎品,卻得在這當下做出決斷,並裝出相當掙扎的模樣,好像這號碼背後可能藏著百萬房車或高額現金之類的。
「還是這裡吧。」我說,跟著問:「那這裡房租多少錢?」
「我們員工宿舍一般都是固定一週收120啦,不過這間屋子的狀況其實不是很好,一週跟你收個100塊就好。」
只要100塊,還真是謝天謝地,「我可以等到第一次領薪水時再繳嗎?」我問。
「當然可以!」她明快地道,「那這裡你就暫時住到下禮拜有其它房間空出來吧,我到時會再通知你的。」
說完便趕緊離開,連一秒都不願再繼續待在這間破屋裡。Florence當然也逃走了,她逃得比Peggy還早。
回到車內,我將後座早先被Lee散落一地的雜物收拾進行李箱,拖進屋內後,便又做起車伕工作風塵僕僕載著Florence往Tom家去。
下午三點半。這時間似乎正逢工廠下班,鎮上原先空無一人的心臟地帶突然開始有了人車流動,有種生命終於被賦予心跳,躍動的感覺。
搖下車窗,幾張亞洲臉孔冷不防地盯著我們瞧,好奇模樣彷彿我們是一隻鶴,一頭鹿或某種將瀕臨絕種的保育類。
隨導航開到Tom家的16號,我替Florence將後車廂那堆橫越1200公里遠的日用品們移下後,便提著穿越車庫通道走到後門。
敲了敲門,Tom不在家,是另個女人出來接應的。
ns 172.69.6.12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