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大好,Florence哼著歌,心情看起來也比幾個鐘頭前要好上不少。「妳要吃個午餐嗎?」我指著艾爾送的便當盒問。
「好啊!」她瞧了眼便將便當盒打開,大快朵頤了起來,跟著對他們的廚藝讚不絕口。我愣愣,Lee昨晚所說的戲劇性人格馬上在我面前演示了一遍,若非昨天已對她的個性已稍有捉摸,這情緒落差之大簡直要令人懷疑起她身體裡是不是多藏了幾個人格。
「妳喜歡就好。」我傻笑。不過對吐司上那對愛心她倒是沒多作評論,她只是一股勁地吃著。
高速公路,下午一點三十分。蔓延數公里的擁擠車流,像隻攀附在葉脈上的巨型毛毛蟲,一縮一伸在公路上緩慢前進。
「感覺好像來不及在半夜前到。」我望著前方沒有盡頭的車潮說。「你的問題啊,明明知道來不及了,還硬要載他們去超市。」她逮到機會又發起牢騷,「我最不喜歡不守時的人了!」
「是,是,是,真抱歉。」我無語。
隨車往郊區開去,逐漸脫離擁擠,身旁原先堆積的樓房也漸趨平緩,鬆散。又一會,繼續往內陸深入,直到再也看不到一棟樓,一輛車,終於能放脫油門,盡情加速。
直線奔馳在公路上,極目張望,周遭平原無垠無涯,彷彿一眼就能望穿整個世界。而抬起頭,則是不見一片雲的青空,天際的藍輕得像沒有重量似的,無止盡往最高處飄去。
此刻,我們成了宇宙中心的一記光點,像彗星,也像塵埃,緩緩前行,緩緩朝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未來奔去。
「風景真好欸。」Florence感慨道:「在台灣都看不到這種風景。」
「花蓮台東那邊不是這樣嗎?」我問。
「不一樣,花東到處都被山圍繞,連靠海那邊也是。真的要說的話,伯朗大道大概像一點吧。」
「伯朗大道?」我尋思一會,只覺這格局差距之大就像拉著小孩的腳試穿大人的鞋那樣可笑,「感覺不像是一個藝術人會用的形容欸。」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她揚起一邊嘴角,安靜。
下午四點十分,「我要上廁所。」她出聲。我看向油錶也將見底了。「找間加油站停一下吧。」說著望向手機螢幕,便循導航指示往加油站靠去。
車停下,Florence甫一落地便飛也似朝公共廁所奔去。我下車伸了個懶腰,環視週遭原野,這座加油站猶如一根聳立在沙漠中的突兀仙人掌,回身提起油槍加油,腦海意外閃過道奇異想法。
「欸,我如果現在把Florence丟在這座加油站,載著她放在車上的手機跟行李自己跑掉會發生什麼事?」我向車裡的Lee問。
Lee安靜了一下,漠然道:「身為一個有良知的人,是不會去做這種無恥的事,就算她今天真的是個臭婊子也不行。」她口氣嚴肅,語末卻忍不住發出一陣竊笑。
「還好我是個有良知的人。」我說。加滿油,重新上路後,我又向Florence提起這件無聊事。
她聽完蹙起眉,語帶威脅地應道:「如果你真的那樣做,就不要以後讓我或我朋友在台灣堵到你。」
「呦,看來是背景很硬喔!」我說,刻意想引她多說些自己的事。
「沒有啊,」Florence不以為意,她低下頭,陷入沉思,不一會竟就這麼開始抽噎了起來。「啊,妳怎麼了!」我驚慌,趕緊從身旁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不知道剛剛那些莫名奇妙的話是傷到她哪裡了。
「沒什麼,」她接過衛生紙,擤了幾下鼻子,「只是突然想到我媽。」
「妳媽?」
「對啊。咦,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家的事嗎?」她抹了抹眼角擠出來的半滴淚。
「沒有欸。」我說。她發出一串冷笑,笑完才開始游移起重重苦吟,說起從前。
那過往就像場午後雷陣雨,由遠至近地襲來,之間夾雜著些許雷電。
「我媽懷了我大概五個月後,就跟那個我從沒見過面的男人離婚了,那年她剛好40。
我想她大概從來都沒想過會懷上我吧,我的誕生對她來說,好像就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從高齡懷孕,離婚,到後來掙扎很久決定將我生下來的八個月後,她在浴室摔倒,摔斷腿骨,也把羊水一併摔破。
我就是在那樣一連串的曲折中被生下來的。」
「那這樣妳算是早產兒囉?」我說。
「對啊,早了兩個月,」她淡然地道:「可能外表看不出來,但我全身上下,從皮膚,免疫系統,子宮到心臟全部都是病。
我小時候也因為這樣過得不是很好,在學校除了常常生病請假,我也因為長得不好看在班上都是被霸凌的目標。一直都沒什麼朋友,總是很寂寞。」
「所以才造就現在的性格嗎?」我邊聽邊這麼尋思起。她繼續說:「不過啊,雖然我不是很聰明的人,但也還是因為寂寞,我才開始喜歡上看書,也喜歡上很多關於藝術的事物。後來書越念越多,反而讓我在升學考試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都表現得比其他人還好。」她說著露出抹苦甜參半的笑。
「你有看到我那一大堆工作的經歷吧。」她問。我點點頭。
「那些工作其實很多都是同個時間兼著做的,以前很多人聽到我做過那麼多工作,都會以為我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但其實我只是想給我媽過好一點的生活而已。」
「所以妳那些工作都是⋯⋯有始有終的?」我用了有始有終這個詞,心中突然升起一縷愧疚,對先前針對她那些糊裏糊塗的猜測。
「當然是有始有終,我最討厭的事情有兩件,一個是半途而廢,一個是不守時。」她逮到機會又指著我酸了幾句。
「哇,那妳媽這樣今年算起來也70了欸,」我扯開話題道:「她這30年裡都沒有再遇到新對象嗎?」
「有啊,但都不久就是了。有時候想到她年紀這麼大了身旁連個伴都沒有,還是會覺得很傷心。」
「那妳怎麼不留在台灣陪她,要跑到澳洲這麼遠的地方,還邊想她邊哭?」
Florence搖搖頭道:「她因為生了一些病住進療養院,沒辦法好好待在家裡,我要再多賺點醫藥費才會來這裡。」
「那還真的沒辦法。」
「是啊,唉,不說這個了啦,」Florence收起頹喪,話鋒一轉又開口問:「你有什麼夢想之類的嗎?」
「啊?」我一時沒意會過來。「我說,你有沒有什麼夢想,或賺了錢回台灣想做的事?」她又問一次。我這才大夢初醒地道:「寫小說,做編劇,希望可以站在金馬獎的舞臺上領一座最佳劇本吧。」
「為什麼不是奧斯卡或金球獎,那不是更厲害嗎?」
「因為我是個務實的人。」我微笑。
「那你會把我寫進你的故事裡嗎?」
「不一定吧,」我委婉地說。可這說是這麼說,事實卻是一定會寫的,「怎麼了,如果妳說不要的話那我就不寫啊。」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你的筆下,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這問題倒有趣了,我左思右想,只覺不管用什麼角度下筆,她都會是個相當奇異的人。
「妳想要是怎麼樣的人?」我反問。
「應該是個又聰明又漂亮,身材又好的有錢人吧。」她想都沒想便這麼回答。傻笑,我不擅寫言情小說,這種角色大概八輩子都不會出現在故事裡,「這不像個藝術人會有的回答欸。」我說。
「不然你覺得藝術人應該要有的回答是怎樣?」
「應該是個性很複雜,有很多面向的人,這樣才有立體感吧。」我有意無意地向著她道。「所以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她笑著回應。
「這類型的?」這話題轉換的速度,快到我幾乎看不見車尾燈,左搖右晃的,小腦還沒反應過來,她又問了一次:「你喜歡的女孩子類型啊,你看起來不像同志。」
「喜歡的類型嗎,」我想了想,「聰明的吧。」
「有對象?」
「沒有啦,只是覺得這種女孩子很有魅力而已。」
「喔?」她頗具興味地望著我。「哧!」Lee突然從身後發出陣嗤之以鼻的氣音。
「那什麼聲音?」Florence驚恐。「沒事,車上音響常常會發出怪聲。」我說,為免造成更多誤解,之後便不再搭話了。
相對無語,車繼續馳騁在公路上,往夕照方向駛去。
其時已近薄暮,泛橙的日懸在低空,與地平線連成一氣,漸漸被晚霞溶成一杯夜色,倒滿,溢了一地,向原野最深處蔓延。
一抹涼意襲來,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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