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手機,餘光瞥見Florence定住身,她拉著我衣角往後退了幾步。「怎麼了?」我問。他沒有回話,只微微撇頭要我向前看。
隨她目光望去,在我們身前不到5公尺處站了個澳洲男人。他身形猥瑣,滿臉鬍渣。深陷的一對眼窩像黑洞,正渴求著某種慾望,什麼慾望看不出來,但絕對不脫殺人或搶劫這兩種。
僅和他對視一秒,我立時驚覺不妙。小心地退了幾步,突然間,那男人一陣大笑,跟著作勢從口袋掏出槍!「走!」我說,回過身便推著Florence往前狂奔!
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只聽見那男人死命狂笑,瘋也似的追了上來!「繼續跑,不要停!」我大叫,而後又跑過一陣,直到笑聲漸遠,我們閃進個街角,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
「剛剛那是什麼東西?」Florence問。「神經病吧,」我們一前一後探頭朝街角外望了幾次,直到確定那男人真的走遠才稍稍放下心。
「走吧,牽車。」我說。為求心安,我們還繞了點遠路。沿途小心翼翼,此時此刻連一陣風吹,一絲草動都宛如子彈上膛的威嚇聲。我們躡腳走著,直到終於平安回到停車場。
上車後,「回家了嗎,還是要再去別的地方?」她吁了口氣問。
我滿頭大汗,腦中暫時還擠不出任何話來回應,因為就算已經安全坐上駕駛座了,耳裡還是迴盪著那男人的笑聲。
「好可怕。」我說。「你是要怕多久?」她冷不防地吐槽,一點都不可愛。喘了好一會,「先讓我知道一下明天要去的羊肉廠是在哪吧。」我開口問。
「是在新南斯威爾的Junee。J,U,N,E,E。」
「Junee。」打開Google map,行車路線顯示從市區到Junee開車得不眠不休連續開上14個小時。我怔怔,這可不像先前從住處開到草莓農場,或從草莓農場開到Beerwah那樣的談笑風生。
「有夠遠的欸,這時間都能從基隆開到墾丁,再從墾丁開回來了!」
「早上10點出門的話,半夜之前應該可以到吧,睡一晚隔天就馬上可以上工。」她打著如意算盤。然這計畫遠看似乎相當完美,接近觀察卻會發現困難重重,至少我錢包裡剩下的錢就道明了它們不足以支撐這超過1200公里路程的油錢這件事。
我向她說出自己的擔憂。
「我身上的錢也剩不多,種苗的薪水也還要好幾天才會下來,」她喃喃,「欸對了,你可以順路載Annie跟她男友搬家啊,這樣就能順便跟他們收油錢,你也不用擔心錢到半路就用完了是不是。」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點點頭,她馬上撥了通電話給Annie。
Annie立刻答應,連半刻猶豫都沒有。「那你要收多少錢?」Florence轉頭問我。我低頭尋思,而這一停頓又被她逮中機會。
「欸我等等確定了再跟妳說。」她掛上電話,轉頭過來朝我訓了一頓,「你這樣什麼事情都拿不定主意,真的很不OK欸!」
「因為不知道他們可以接受多少錢啊,如果開太高或開太低他們又拒絕那不是無解了。」
「可以溝通啊。」
「喔。」我無言,「是是是,下次一定改進,」跟著敷衍道:「那就一人跟他們收個60塊吧。」最後定了個聽起來大家都能接受的價格。
「那你等等自己跟她們說喔。」Florence果斷收起手機,用行動表明自己已經累到不想再處理任何事了。
「好。」我拿出手機向Annie丟了則訊息。
「回家吧。」我說,引擎發動,她沒有搭話,看來這漫長一天是即將在這詭異氣氛中結束了。
而在回程途中,詭異的似乎不只我們之間的氣氛,還有一股從車子開動後便如影隨形在我們身旁縈繞起的氣味。
「那是什麼味道啊?」Florence搖下車窗。「啊,好臭。」我也搖下車窗,那氣味像數十隻多毛且鮮豔的蠕蟲,在鼻腔裡邊扭動邊脹大,往腦門慢速鑽去。
「聞起來好像屎味,」Florence先猜出這臭味主角,然後問:「你是不是踩到狗大便?」
「怎麼可能。」我望了望自己的腳,試圖找出臭味源頭,於是將車朝路邊一間加油站停去。
下車後,往腳底一瞧,「哇靠!」果然有坨不明物質扒在上頭。深褐色的,頗具黏性,還滴著湯汁。
「快去跟加油站借廁所洗鞋子啦!」她在車裡嚷嚷,我朝廁所快步奔去,糗斃了。不過鞋子才洗不到一會兒,她也跟著跑來了,「幹嘛?」我問。
只見她一臉尷尬地脫下鞋,鞋底同我沾上那塊深褐色不明物質。暫停一秒,我們隨即放聲大笑,這是否也能算是默契的一種,已無從得知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之間那詭異氣氛已在陣陣笑聲中,隨鞋底那臭不可聞的狗屎一齊流往下水道去了。
離去前,我順便從超商買了兩罐可樂。上車後便隨手將它們往後車廂一丟,重新發動引擎上路。「真的好誇張喔,」Florence還繼續感受著那兩坨狗屎帶給我們的心理衝擊,「居然連踩到狗大便都可以這麼有默契!」
她大笑,突然間,「碰!碰!碰!」車尾傳來一陣猛烈拍擊。
笑聲軋然而止。
「什麼東西?」我倒抽口氣。頓了頓,「該不會是剛剛那個男的吧!」Florence馬上想起半小時前那個怪人,話剛說完,「碰!碰!碰!碰!」拍擊聲再次出現,且這次相當明顯是有東西正在拍打後車廂!
油門繼續踩著,「怎麼可能,車子在開,難道他直接趴在車頂?」我腦中閃過他用各種不可思議姿勢攀在車外的模樣。
「繼續開,不要停!」Florence驚恐地說:「車子在動,我們在車裡不會有事的。」
我下意識將油門踩緊,連轉彎時的方向盤也打得特別用力,只希望能藉此將想像中那些畫面發生的可能性甩得越遠越好,就算那機率只有千萬分之一。
開上高速公路,「總不可能到現在都還趴在外面了吧。」我喃喃,鬆開肩膀。不過才鬆懈沒一會,一聲轟天巨響又緊接在遠處的中央分隔島上炸開,一記火光在瞬間照亮夜空,又在下個瞬間消失。
「前面出事了。」前車速度緩下,我隨它慢慢放開油門。
「車禍嗎?」原先還在低頭滑手機的Florence立起身子往前探。「好像是。」我說,再開過百餘公尺,一具明顯已失去生命跡象的斷腿死屍立時映入眼簾,他就掛在中央分隔島上。整台車四腳朝天,擋風玻璃碎裂,車頭成了一團稀泥。
我趕緊將視線撇回車道,全身一陣緊繃。
從半小時前的澳洲怪咖,後車廂拍擊聲,到分隔島上那具死屍,些種種跡象究竟象徵著什麼。我腦中一團混亂,是在告訴自己匆匆決定離開這裡是錯的,還在提醒自己不能改變心意。
我拼命思考,連Florence在副駕駛說了什麼都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提到想再去一次維多利亞橋。「那座橋附近有座美術館欸,我想去逛逛,我們明天提早出門好不好?」
「蛤,喔好啊。」我隨便答應,連自己答應了什麼都不知道。茫茫然的,直到開回13號門牌前。
「那就明天9點見囉。」下車前她這麼說。揮手向她道別後,車子再開回早上暫停的柵欄前,此時已是星光滿天。
越過柵欄,「所以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Lee問。
「決心什麼?」
「決心要離開這裡去那裡工作啊。」她說。
「是啊,」我點點頭:「在這裡賺不到錢,我也不像艾倫他們,在台灣有一群叔叔伯伯們可以幫他們的錢包自動儲值,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走。」
「我也覺得你離開會比較好,剛剛一路上看到那麼多提示了,你自己也應該要有點自覺才對。」Lee想了一會,下了這個結論。
「是⋯⋯但我有件事不太懂。怪人,狗屎,死亡車禍這些都可以理解,但剛剛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拍我車窗?」
「笨蛋,那只是你剛剛放在後車廂的可樂摔倒,跟著車子轉彎在後面東撞西撞而已。」她似笑非笑地說。
「啊!所以根本不是什麼靈異事件啊。」
「廢話!」
「什麼事都被妳看在眼裡欸,」我讚嘆,「那妳經過今天一整天的觀察,對Florence的看法有沒有什麼結論?」
「我都沒提你還敢問啊!」Lee沒好氣地說,接下去不出所料又是連串不堪入耳的尖銳評論。簡直把她看成了隻臭蟲,臭蟑螂,還是會飛的那種。
「不過她也不是一點優點都沒有啦。」Lee說。「喔?」我帶著疑惑發出一聲驚嘆,「是因為她至少願意介紹給好工作給我嗎?」我問。
「並不是,」Lee忿忿:「那女人會想介紹你到那邊工作是因為你有車,可以載她去,單純為了省一筆機票錢好嗎。」
「不然呢?」
「她的優點是很懂得讀空氣,擅長跟人對話,交際手段很高明,」Lee說完,頓了一下又道:「雖然在我看來她就是藝術家脾氣。」
「藝術家脾氣?」我不解。
「意思就是她有很強的戲劇性人格,情緒起伏大,而且容易用戲劇性的方式把自己心理狀態的表現在外在,就像你今天被她抓到偷看日記時她的反應,」Lee滔滔不絕地說:「像她這種人就是容易以自我為中心,有時候讓人感覺起來像小孩,有時候又會變回大人。雖然喜歡新奇事物,但對大多數事情也都抱持三分鐘熱度的態度,而且這種三分鐘熱度不只顯現在她對工作的態度上,連對感情也是。」
我想了一下道:「還是不懂。」
「你腦袋是水泥做的嗎!」她嘆了口氣,「如果這樣講還是不懂,那你以後再在和她相處的過程中慢慢體會吧。反正你們都決定要一起遠走高飛了,相處機會多的是。」語末還不忘揶揄一番。
我安靜,「可是妳說她介紹我到羊肉廠工作只是因為可以省一筆機票錢,那她那句“你終於知道自己工作要自己爭取”這句話又代表什麼?」
「不代表什麼啊,就是想用話術騙騙你這種臭男生而已,」Lee說著笑出聲來,彷彿我這問題愚蠢的程度已經達到足以申請金氏世界紀錄的地步,「就算你沒提,她也會想辦法讓你自己打給Peggy。」
「那這整件事看起來都那麼糟,妳當時幹嘛還要在我耳邊用乞丐來激我?」
「因為你去那邊至少有錢賺,繼續待在這身心跟經濟狀況只會越來越糟。」她說:「但我也可以跟你打賭,那女人一到Junee就會丟下你不管,只在需要用車出門時才會聯絡你。」
我聽完,不以為意地道:「就算是這樣也無所謂吧。反正不管她剛剛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出發點給我Peggy的電話,也是因為有她我才能找到Junee的工作。」
Lee沒有回應,感覺像啞口無言,也或許只是因為抱怨得太多不想繼續說話了,「你高興就好。」她淡淡道。此後我們便不再爭論了。
車子再開回農屋,已經是晚上十點。
咚的一聲,「我農場工作做到今天喔。」我將手中兩罐可樂用力放到桌上,向著還在呼麻的大夥們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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