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三月六號。實際上工的第一天,在確認好手機裡的四點半是新南斯威爾的四點半後我起了個大早。
今早看到室友了,有兩個人,他們一胖一瘦,都理了個大平頭,五官是一模一樣的小眼寬鼻,焦黃皮膚上雙雙寫著大大的我從中國來這五個大字。
兩人坐在廚房裡滑著手機,瘦的那人戴著眼鏡,一見我出現便從手機螢幕中抽身喊道:「嘿,你早!」
「早安。」我點頭回應。倒是胖的那人一臉嚴肅,一語不發,目色僅凝滯在螢幕亮光中。過後我備起早餐,連他離開家門了也不知道,靜得很。
算了算時間準備出門。「今天終於沒把時間搞錯了?」上車第一句話果不其然就是Lee的一番揶揄。
「別鬧了,我現在很害怕。」我發動車子,惶惶地開出家門。這話可是萬分不假的,就算平常血腥暴力的電影看得多,濺血場景也早就不以為意了,可屠宰場的羊可是會活生生在自己眼前被宰掉,這怎能不怕,何況從前根本沒碰過這種工作。
我陷入極端惴慄之中,車還沒抵達工廠,腦中那一幕幕手起刀落,羊頭落地的恐怖畫面已將身上一排寒毛刷起,豎得直挺挺的。
但想是這麼想,心裡再怎麼怕,錢終究是要賺,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抵達肉廠,我在停車場隨意找了個空位停下。「Good luck。」下車前,Lee送上這句。「謝了。」我說。
關上門,此時的澳洲季節正是夏末要踏入初秋,日出漸晚,與細雨紛飛準備迎接夏天的台灣正好相反。工廠上方的夜色仍是一片混沌,停車場四周燈柱立得高高的,它們亮著白光,卻亮不進黑夜深處,也照不透我內心的不安。
走進工廠餐廳,Peggy就坐在入口處,「去找老史!」她一見我現身便指著餐廳底端的出口說。我搞不清楚狀況,又躊躇一會,她直接起身領我走出餐廳。
甬道上,Peggy從一旁鐵櫃抽出頭套和口罩,我伸手接過,隨她走到更遠一處像得來速的窗口前,不過那窗口另端沒有漂亮店員和收銀機,只立了個光頭澳洲大叔,大叔背後是一格格擺得整齊的白色工作服。
Peggy與他交談過一會隨即匆匆離開,我瞬間有種被人蛇集團賣到雲深不知處的錯覺。老史遞了套棉質白色上衣、長褲和雨鞋給我:「你就是Steven對吧,昨天有聽Peggy提到你。」
「啊,對。」我羞赧地點了點頭,接過工作服和雨鞋。
「走,帶你去換裝!」他推開窗口旁的門,捧著大大啤酒肚走到我面前。老史有點矮,大概只有170公分;170公分,至少在澳洲人的群體裡不能算高。而雖然他的身高和以往認識的澳洲人有些差距,但那白裡透紅的膚色和異常粗壯的手臂可是再純正不過的澳洲血統了。
「你是台灣人嗎?」他問。
我點點頭,順口提了些和台灣有關的事。「你的英文講得不錯欸!」他誇獎,誇獎完又繼續說,說的事情幾近瑣碎,瑣碎到連我昨天忘了調時差的事都被他掌握得一清二楚。
看來Peggy應該也是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廣播中心,在這工廠裡想必是半點壞都使不得的了。
走到員工休息室,他隨意挑了個空置物櫃,「你以後就用這個吧!」他砰砰地拍了幾下鐵櫃道:「衣服換好再出來,我帶你去工作區。」
說完便走到外頭抽菸了。
我依序將頭套,口罩,上衣,長褲和雨靴裹上身,走出休息室。
休息室外左轉是Florence所在的包裝部,往右轉直走一段則是剛剛接衣服的窗口,到底往左轉,經過一處吸煙區,前方便是羊圈。
羊圈黑壓壓,與夜的深沉融為一體,不見一隻羊,但裡頭成千上萬如浪似的嚎叫卻極其鮮明。如浪,如不管如何努力往岸上拍打,都尋不到一方安身之處的浪。
不知道打哪來的傳言,曾聽人說過屠宰場在宰殺牛羊時,會有個穆斯林常駐在一旁誦經替牠們進行超渡儀式。可在這當下,傳言並未被證實,在遠處我只聽見此起彼落的粗話和怪笑在高聲響著而已。
看來那些傳言也不過是為了讓那些不夠珍惜食物的人在吃肉時,可以減輕罪惡感的說辭罷了。還邊這麼想,離羊圈更遠的天際外已浮上一道光。天亮了!
那晨曦的色彩是奇異的,像甦醒,光線頂端先是暈開一片漸層的紫,它睜開眼,然後帶著氣神暢通的紅,深舒口氣,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後,與光明的白混成一幀轉瞬即逝的生,接著便是永恆的藍。
風在耳邊絲絲嗖著,此刻,我突然意會到不管是生存或現實,自己與羊圈裡待宰的羔羊們好像也沒多大差異,都是那麼短暫,那麼地無法抵抗。
左轉往一道鐵樓梯拾級上去,盡頭便是屠宰區入口──Killing floor,門上掛了這張鐵牌,我想像著門後的另個世界,全身毛孔泛起一陣顫。
「之前有做過類似的工作嗎?」老史將門拉開問。門後是一處沖洗間,掛著成排伸縮水龍頭。沖洗間另端還有一道門,轟隆隆的機器運轉聲從另邊傳來,答案就在那。
「沒有欸,」我頓了頓問:「今,今天的工作是要去殺羊嗎?放血,砍頭之類的。」怕表達不清楚,我還描述得更詳細一些。
不過,「哈哈哈!」老史聽完卻瞬間笑彎了腰,「不,放心吧,我們不會讓你們背包客做那麼危險的工作!」他說著指向水龍頭,示意我將手和鞋底沖洗乾淨。
沖洗完,他打開另端那道門。
走進裡邊,先是一股強冷撲面,跟著答案揭曉!Killing floor像甫受日光照耀的山嶺,在白霧散去後露出真面目。
這裡頭並沒有太強烈的血腥味,甚能說是乾淨的,雖然腳底仍踩著一攤攤血跡,但因為地板也塗上了紅色油漆,還有幾個Floor boy正推著刮水器左右忙碌趕著地上血水,是以整個空間看起來並不特別骯髒。比想像中好一些,只有冷氣的低溫是凍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這倒真的是像被一絲不掛丟進雪山裡。
最重要的,裡頭沒有哀號聲,那些羔羊們並不在此處遭宰殺。
左右環視,Killing floor的空間並不大,平面僅有一個網球場大小,上頭流水線呈往前撲倒的5,運轉方向一路從5的尾部流向頭部,一個筆畫立著一群人,立在地面沿流水線凸起的水泥高台上,分別做著扒皮與清除內臟的工作。到流水線末端,羊身被直線劃開,內臟清除後,僅剩市場肉舖常見的單純肉塊。
只是那肉塊未經分割,雙腿也還掛在流水線上所以看起來大了點。但相比早先想像羊頭落地的血流成河,真實並沒有那麼駭人。最後在流水線下掛著的羊隻順流到5的末端後,再往左橫過一段,這段處理區岔成口字型,分成前後兩條軌道,流到末尾雙軌合併才朝樓下滑去,做另外的冷凍處理。
Killing floor裡的工人大多都是澳洲人,塊頭一個個都比老史要大,大上一倍有餘。且說到大多都是澳洲人,這裡的工作氣氛想當然也是十分歡快的了,混在隆隆冷氣運轉聲下,除了不絕於耳的笑聲與粗話外,偶爾還能聽見有人邊唱著澳洲國歌邊扒羊皮,好不熱鬧。
老史遞了個塑膠手套給我,走到口字型處理區和Killing floor主管說了些話,便將我再次交出。離去前,「加油啊,小子!」老史拍了拍我的大臂。
「我會的,謝謝!」
Killing floor的主管叫Lucas。Lucas身形相當高壯,手長及膝,儼然是個巨人,但他穿著連身白袍,那又圓又小,五官也不甚明顯的頭以不成比例方式露在頂部的模樣,看起來卻頗具喜感。
記得宮崎駿早期有部著名的動畫電影──天空之城。裡頭有個被稱作機器人兵的角色,Lucas的外型看起來大概像他。
「你之前有做過類似工作嗎?」Lucas問。「沒有。」我說,這問題至今已回答過不下數十次。他想了一會,將我帶到口字型處理區的底部。
「你今天就做這個吧!」他說著示範起工作內容。羊身在這區已完成脫毛,去除內臟與各部位的清潔,我在這裡要做的工作只有將羊身內部多餘脂肪給刨掉,用手。說時便見Lucas像葉問打著木人樁──五指成箕,與大臂呈90度,接著幾乎是瞬間的事,兩道閃電進出!唰唰兩聲他便將成堆脂肪甩到地上,Floor boy趕忙上前將脂肪推走,接著又是下一隻羊。
經過大概十來隻後,「換你了。」他說。
我誠惶誠恐地將手伸進羊身裡,許是因為想著幾分鐘前牠還是隻活生生的羊,身體還是溫的,我有些不能適應,所以動作奇慢。
Lucas來回再示範幾次,換手,我仍是慢得一塌糊塗。他搖搖頭,好一陣子過去,他怎麼也無法放心把工作交出,總覺得我是無法上手,卻不明白問題根源是紮在更深更暗的地方。我臉上爬滿困頓,不曉得該如何在恐懼與他的信任間取得平衡。
「我跟你交換位置吧。」身旁這時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中文口語,好奇往左邊望去。是個男生,他高高的,也伸手刨著脂肪。雖然動作不像Lucas俐落,但總算是比我熟練的多。
他朝Lucas使了個眼色,「你要教他嗎?」Lucas問。「對。」那男生說。Lucas鬆口氣也向他回了個媚眼後就離開了。
過後我們交換位置,羊從右邊來,經他處理完到我這只剩極少需要加強清理的部分,正適合用來練習。
「你是台灣人嗎?」他邊指導我刨脂肪的技巧邊問。
「對啊,你也是嗎?」
「對啊,我台北人。」他說,說完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到這的?」
「前天剛到Junee。」
「前天到,那昨天怎麼沒有看到你來上班?」他問。我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向他說起昨天忘記調時差的事。他大笑一陣,再幾句閒話過去,我們就這麼聊開。
從聊天過程中,我得知了更多關於這間工廠的事,例如剛剛帶我來Killing floor的老史是廠長,這裡早上5點半和下午2點萬年不變的上下班時間,薪水發放日,Smoko時間,或Killing floor上班氣氛很輕鬆,只要把交辦的事做好,想一邊唱歌跳舞一邊工作都不會有人管,諸如此類。說得很多,也得知他來Junee原來只是為了集二簽,再不到一個月就要回雪梨和女友會合。
不過經過這麼多話題,我們卻始終沒有問起過對方的名字,大概是萍水相逢,不想打擾對方的默契,他沒主動說,我終究也是被動的,一切當任其隨流水線下的笑語成風。
過後三天我們便這麼邊工作邊說話,直到我完全上手,他也被調去別的部門了。後來再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是四月中的事,他就住在Florence家對面的17號,當時我們只輕輕打個招呼,擦身而過,不久他便搬離17號,回雪梨去了。
人生中總是會出現幾個這種朋友,說是朋友或許還會顯得太自作多情,因為他們總是在自己遭遇困頓時出現,伸出援手,解救,卻從未留下名字便又匆匆離去。
他們就像連綿春雨裡,偶爾從雲後現蹤的一抹日光,是那麼樣的和煦,那麼珍貴。但過幾天,幾個月後,我們不會記得曾幾何時有過這陣春雨,有這過道陽光,只有那一剎的溫暖是永銘在心的。
時間回到現在的三月。上工第三天,Florence也人間蒸發了三天。連跟她說忘記調時差的糗事,也不見有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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