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照射下,我看不清轎車外型,只道它與我保持著固定距離。不知道有什麼目的,更不知道它是不是剛剛從市區一路開來惹到的哪台流氓車。我緊張地往前開,他也繼續尾隨,一前一後,沒有靠得更近也不會離得更遠,直到前路橫出一道鐵柵。我才驚覺自己隨導航走進死路,還被像三明治般夾在中間,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束手無策之際,手邊撥了通電話給Tim求救!突然,外頭一陣鈴聲響起,一道黑影出現在車窗外,「叩,叩,叩。」
轉頭朝窗外看去,那黑影外型看起來十分乾瘦,應該不是澳洲人,「打得過他嗎?」我伸手摸向Lee先前待的玻璃罐,一邊戒慎恐懼地將車窗搖下。
外頭,車燈強光將他的消瘦身形鑲上一圈金邊,「你就是Steven吧!」他甫一現身便帶著興奮口吻說。語速飛快,快到還沒輪到我答話,他又繼續開口:「我是Tim,是你的工頭。你等等穿過柵欄繼續開下去就會看到宿舍跟大家的車,再隨便找個位置停就好!」
我愣愣,「啊⋯⋯好,謝謝。」原來只是自己想太多,稍稍鬆了口氣。跟著又一臉癡呆地問:「那不用面試嗎?」
「蛤,農場幹嘛面試啦!」Tim大笑,他戴著鴨舌帽和黑框眼鏡,說著一口流利中文。我難為情地搔了搔頭,還來不及問他是哪裡人,他已轉身走去推開柵欄。
「過去吧。」他站在前頭指揮。
緩速開過柵欄,右邊那如海一般深沉的大片農地頓時映入眼簾,但夜色太黑,看不出它到底有多一望無際。再往前開一小段,左邊便是橫排整齊劃一的鐵皮屋,側頭望去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們坐在房間門口喝酒聚會。
鐵皮屋盡頭,再下去就是田地了,「左轉!」Tim開著那台轎車,咻的一聲從旁掠過,我隨他轉向。見路旁斜插了十來輛車,也隨意找了個空位停進。
熄火後,「妳要下車嗎?」我問。「不要,我才不要跟你待在同一間房間裡!」她依舊維持自己一貫的好惡分明。我於是將玻璃罐留在車裡。
關上門,Tim停在遠處,他後頭跟了兩個人,看來是先前在電話中提及的兩個新人。「Steven,這裡!」他揮揮手。
我背上隨身行李走近,稍稍看清楚那兩人模樣。是一高一矮兩個男生,高的那人綁著一頭髒辮,頭和身體都圓滾滾的,活像個移動式雪人,頗具喜感,且在這伸手幾乎不見五指的夜裡還戴著墨鏡,實不難看出這人個性中的張狂。而矮的那人也綁著髒辮,但他的身材和樣貌都十分平凡,只有時時揚起的一邊嘴角,令人感覺他全身都散發著股輕佻又深不可測的氣質。
他倆朝我一笑,隨之轉過頭去。我打了個冷顫,沒有多做搭理,只管隨Tim走進宿舍區。
那宿舍區是由六列鐵皮屋所組成,像八卦圖中斷成六截的地卦一樣,我們從地卦中央走進,走到底是餐廳區,越過餐廳後又是另一面地卦。
「你住這裡吧Steven。」距餐廳還隔了一列鐵皮屋,Tim便向左轉打開正中央掛著25號的房間。「這間剛整理完,很乾淨。如果有什麼狀況再到一號房告訴我。」他說。
「好,謝謝。」我輕聲道謝,朝裡頭探了探。再說些閒話,他便帶著那兩人離開了。
關上門,環顧四面,在這不到兩坪的房間裡,擠著一張單人床,書桌,衣櫃和小冰箱。唯一面向戶外的窗戶就正對著對面房間,絲毫接收不到任何陽光。是個令人感覺困頓至極的空間。
摔到床上,心裡有些許不安,怕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受難。左思右想,終究不清楚自己這樣糊裏糊塗找到的農場工作到底是不是正確決定。
突然想問問Lee的想法。於是床還沒躺熟,我又跳出房間,往停車場走去。不會還沒走到停車場,我便先在路上撞見剛剛那兩個新人。他們鬼鬼祟祟走來,不知在玩什麼把戲。「嘿,Steven!」他們先朝我打了聲招呼。
「哈囉。」,我搖著手回應,「你們要去哪?」
「剛去草莓田裡尿尿」矮的那人說:「現在要去試個東西。」
「試個東西?」我不明所以,只見他們手上拿了幾支捲菸。「什麼東西?」
「噓,」高的那人一臉神秘兮兮,「一起來就知道了啊。」他說。我當然知道他們手上的東西是大麻,但基於自己初來乍到對新環境的禮貌,有關他們的好意,我仍是敬謝不敏了。
「那你不要跟工頭講喔!」高的那人微笑:「怕他也跑來跟我們說要抽。」語畢便匆匆朝著暗處奔去。看著他們倆的背影,我心裡突然有種意外撞見外星人的錯覺。
回到車裡。
「幹嘛?」Lee不耐煩。
「找妳聊天啊。」
「你很閒喔。」
「是想問問妳的想法。」我說,跟著向她道起剛剛下車後的所見所聞。「那有什麼問題?」她問。「我怕自己找到這個農場只是換個地方受難而已,對往後的人生沒有任何幫助。」
「你真的懂什麼是受難嗎,」
「不懂,」我苦笑,「但就是覺得很不安,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有關我的自我懷疑,她始終抱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也一直想為此做些評論,但她話題左搖右晃,最後反而道起了自己的往事:「我以前在Sunnybank的蔬菜包裝工廠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被住一起的室友排擠才離開那裡。」
「被排擠,」我疑惑,「個性不合嗎,還是妳做了什麼奇怪的事?」
「因為我個性很怪吧。跟那裡的人處不來,每天下班後也只是躲回自己的房間。」
「妳都沒試著跟他們聊個天,吃個飯嗎。」我問,卻沒想到自己先前在GowanRoad也是同樣處境。
「有啊,但我覺得他們都是笨蛋,」Lee冷冷的說:「聽他們談的話,聊的事情就知道是一群沒什麼學養的人。」
「沒有學養?」這倒是個有趣的形容詞,「跟他們比起來你就比較高尚啊?」
「跟那些學店生比起來,台大應該好一點吧,」她驕傲地說:「雖然我是大二才轉去那邊念書。但一年級還在師大時就有這種感覺啊,每天聽到身邊的人聊的話題不是中午要吃什麼,晚上要去哪裡玩,就是一些朋友間的無聊八卦。」
「我覺得那些同學跟Sunnybank那些人一樣,都太“普通”了。」
「普通?」我試圖理解這兩個字擺在人格特質裡的意涵,「妳現在幾歲?」
「我數學不太好,」她說著低聲數起數:「1994年出生⋯⋯沒算錯的話今年應該是25歲吧。」
「25歲就懂得一堆人生大道理?」我輕蔑地說,對她用學歷來區隔自己和他人這件事感到頗不以為意。「所以妳是經歷了什麼讓妳變得這麼世故?」我問。
「世故?」她一聽見這兩個字立時像被打開某個焦躁開關,原先話題丟著不管了,開始叨叨絮絮地解釋起世故的負面意涵,說自己不喜歡這個字,比起世故,練達或成熟應該更適合用來形容她之類的。我覺得無聊,見機撥開話題道:「所以妳因為被他們排擠,之後就開著這台車離開那個地方啊?」
「對啊,然後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回去Sunnybank。」她哼哼。
「但沒想到最後還是被關回原來的地方。」我攤手,跟著問起她當時為何想自殺。「因為一些很複雜的問題吧。」她說,明顯在刻意迴避問題核心,越講聲音也越小,直到四周只剩外頭田裡傳來的陣陣蟲鳴。
對話最終,「我不能跟你說這地方到底適不適合你,但有件事很明顯是你現在需要的不是想盡一切辦法擺脫身上霉運,應該是要去多認識這邊的人,跟他們相處一陣子,才會知道自己到底適合什麼樣的環境。」她這麼說。
「多相處啊。」我陷入苦思,言談中也又多發現了些自己和她在個性中十分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厭惡應付多餘社交這件事。
「呼啊⋯⋯該睡覺了。」她打了個呵欠,「你明天不是還要很早開工?」
「對啊。」
「那就快去休息吧。」她說。我有些失落,畢竟經過這麼大篇幅對話,除了年紀和一些過往外,好像還是沒能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時間再多跟你聊聊。」她又道,語氣難得透露出一點喜悅。
「女人心海底針。」我暗念,「不過她都這麼說了,那代表我還勉強能算是個特別的人吧。」想到這心裡反而高興一點。
「晚安。」我說。
下了車,那對外星兄弟呼完麻又搖搖晃晃地從遠處回來,看來也是剛經歷完一段很特別的對話。
「嗨,Steven!」高的那人嘴上揚著不自然的笑容,渾身散發著濃濃草味:「我叫艾倫,你今天過得好嗎?」語畢當即抓住我掌心,上下搖了起來。「哈哈哈!」矮的那人見狀也抓住我另一邊掌心,「我是艾爾,艾爾的艾爾!」
兩人上下扯動我的手臂像扯著戰繩。我無語,但看他們呼麻呼過頭的模樣又暗暗覺得好笑,「該睡覺了吧。」
「是,老大!」艾倫聽完立刻站直身體大喝,吼完便轉身去搭艾爾肩膀,醉鬼般搖搖晃晃往餐廳另頭走去。
晚上九點,原先三三兩兩聚在房間門口聊天的人們也已都散會熄燈。四目張望,心中忽然湧上一陣惆悵。
同樣時間,但不同於台灣,夜的澳洲別有一番不同意義的安寧,這裡的夜晚是清澈的。
在這裡,嚐不到超商為了飢餓的靈魂而隨時護著的24小時,聽不見KTV為了寂寞靈魂而隨時喧囂的24小時,也看不見哪間書店會為了哪個亟欲逃避黑暗的靈魂24小時亮著,在這裡唯一24小時營業的只有自由的空氣。
晚風帶來些許沁涼,任星光恣意吻過這片大地,彷彿這也已經是所有被孤獨綁架的人能找到的最後一塊淨土了。這樣的澳洲,不管在都市或鄉下都是一樣的。
躺回陌生冷硬的床上,我想著與Lee的對話細節,晚上遇到的Tim,外星人般的艾倫和艾爾,邊猜想他們過去可能經歷過什麼事。
「好安靜。」望向看不見任何景物的窗外,入睡之際,心中又隱隱閃過一絲不安。「會有好事發生的。」我趕緊安撫自己。
隔天早上,我從一場被冰塊淋過身體的惡夢中醒來!時間是早上4:45,離開工只剩15分鐘。
「哇靠!」
隨意從桌上開了罐礦泉水漱口,稀里呼嚕套上T恤短褲。打開門,一陣冷風便猛地往身上招呼,像一群滿身酒氣的醉漢湊近,我二話不說又將門猛力甩上。
再看了眼手機才發現外面只有5度。「幹你老師。」暗罵一聲,馬上回頭換上長褲和厚外套。
清晨五點,晨光從深紫色的天際那端微微探出頭,只是不夠多,整座農場仍舊深似海,籠罩在大片冷冽水氣之中。但抬頭遙望,倒是有幾隻勤奮的魚已經推著草莓車游進田裡了。
尾隨眾人腳步,我走去草莓車停放處。那草莓車外型十分奇特,是以三輪車概念做基底打造的,頭頂一張綠色帆布斜蓋,腰際處焊了兩塊平台,三個輪子按田埂寬度被一分為二,人就在被分配到兩個輪子的一邊坐著,在輪子和平台中間採草莓。
多年以後再回想起來,比起三輪車,我大概更樂意稱它為銬問靈魂的刑具。
選好草莓車,我將一旁幾個空籃堆上平台,「嗨,Steven!」艾倫突然出現。他車上疊了近二十個空籃,幾乎要把整台草莓車塞爆。
「你今天要採那麼多喔!」我驚訝。「對啊,採滿一籃才4塊,當然要拿多一點,採起來才會爽啊。」他大言不慚。
我笑而不語,回頭走進冷颼颼的田裡,此時天已經亮了一邊,一望無際的草莓田露出半張臉。
田埂長近一百公尺,我深吸口氣,將草莓車推進田裡,開始隨Tim在一旁的指導,緩緩前進,緩緩沒入窸窸窣窣,不絕於耳的枝葉交錯聲中。
起初,一切都還是充滿新鮮感的,我從學會分辨好果與壞果,用省力方式採果,到真正上手,來回走了四趟田埂,但新鮮感也只持續到第四趟田埂走完,便正式告終。
這工作完全沒有想像中輕鬆,來回耗費近兩個鐘頭卻只裝滿兩籃。等於花了兩個鐘頭只賺了八塊澳幣,換算台幣只有可憐的一百塊。
更不用說這草莓田看似一望無際,實際上近百名員工像種子般紛紛撒進田裡後,除非有超人速度搶在眾人前頭採完,再接續下條田埂不間斷地採,否則單憑一個人力量,根本賺不到什麼錢。
早上八點,日照越來越兇猛,我脫下外套,感覺自己像一腳踩進火坑。
「那你就快點上手啊,我們這裡最高紀錄是一個人一天50籃。」Tim在一旁晃著手道,看起來好不愜意。而聽他說完50籃,我再看看自己花了兩個鐘頭,耗盡大半精力的戰績。
「兩籃。」
嘆了口氣,幾乎是沒有放鬆餘地了。我起身伸了個懶腰,望向早先和自己一起出發的同事,大部分人都還在近處,沒有太明顯的快慢之分。倒是早先堆了滿車空籃的艾倫已經不見蹤影,「太強了吧。」我喃喃,心中暗暗感到欽佩。雖然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消失不是因為動作快,是因為他才採完兩籃就又跑回房間睡回籠覺了。
其時是草莓淡季,田埂裡的草莓稀稀疏疏,認真採完一條田埂籃子頂多半滿,實難想像所謂旺季到底是怎樣的盛況空前。
過後一天工作結束,下午兩點,我只採了少少的十籃。
而後的日子就是這樣,每天頂著寒風和困窘的飢餓起床,因為沒錢吃飯,也僅能邊工作邊用草莓果腹,直到中午全世界都被太陽曬得快燒起來時下班。
幾天過去。「免錢早餐其實還蠻爽的。」我自慰般地喃喃,然後用僅剩的34塊買了個鐵盆,木筷和兩大包印尼泡麵。作為發薪日前的一切糧食來源。
只是心理是用兩大包印尼泡麵得到安慰了,身體卻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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