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第一次见到女人。侯赛因.吕滕虽被私刑处决,他的水族馆却留了下来,其中偶有女人,被当作珍奇动物观赏,很少与人接触。我父亲过世后的三年,我生活在旧水族馆附近,日日能从堆叠的屋顶中一瞥它极浓深蓝的外壳,有一天我实在好奇,问邻居那是什么建筑。他言辞模糊地咒骂我;"你实在傻得该死,那是侯赛因.吕滕的哈雷姆。"——他显然摄入过量。我礼貌地关上门,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想到我父亲的水上宅邸;他的血溅在我的枕头上;以及我那有我祖母样貌的监护人。然而我那时确实思绪不清晰到如此:即使日日经过,也辨不出自己的方位。
父亲去世后的三年我停留在这座城市,值得安慰的是它对我并无兴趣。城市的孩子占领了守旧派的产业,城市北面的人造灯从我父亲的屋顶上坠下,落入那如海深池,远看像场人造海啸。从我住的地方看不见西侧的宅邸,而我那几年不乐意出门,因此没见到那图书馆被焚毁的样子,也没见过它的残骸。
日造系统失灵了,时常一连多天是白日。黑夜同样漫长,我学会了享受黑夜,原因之一是在漫长黑夜中天空中的光带愈加显著,每当触碰天际线,便让我想起幻人印出的丝绸。
侯赛因.吕滕的水族馆夜夜吵闹。我的邻居那之后将我叫做'令人叹为观止的蠢货',在他轻快粘连的舌尖,这头衔竟也传得很快。我同意他的意见——然而仍有觉得值得纠正的部分。真实介于不存在和难以触及之间,似乎个人的解读总在一瞬间是对的,我因此甚少加入任何讨论,然而就这一点我却怀疑自己享有近乎绝对的解释权:先生。那是因为我被一个幻人养大....
我的监护人是否在我睡着的时候将一种镇静的药剂灌入我的血管,使我看起来迟钝冷淡?有时我好奇。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二十岁的生日;正是在见到那误入城市的女人之后。
"小叙珀。"它向我解释,那件橄榄色防风衣的腰间,挂了一柄样式老旧的刀,"我准备去荒原一段时间——噢。放心,我会回来的。我现在已经知道你若不接触人类会觉得他们奇怪吵闹,而你若接触了人类会觉得他们更加奇怪吵闹,却总是会回到他们身边。"
"好的。祝您一路顺风,"我祝福它,"我也许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带着这把刀?它看起来样子很旧。"
它眨眨眼:"给一个朋友。"——朋友。我显然看起来吃惊。幻人没有朋友这一概念;幻人没有自己这一概念。我很少感到难以命名我的感受,这时它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我祖母的绿色眼睛让它看起来这样像人,那绿意闪闪发亮,宛如眼泪:"我一定会回来的——谁能放心你呢,小叙珀?这么年轻又这么天真。"
我实在有个漫长的童年——过去在那无穷尽的图书馆,我知晓这个星球上,少有幼年期比我们更加漫长的生物。而我的童年在同类中又更加漫长。我父亲显然也如此觉得——他自尽的晚上坐在我的床边,泪水滴在我的脸上。那呢喃酒醉太深,我听得不真切,但我猜他说的话应该与它相似:"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儿子。"还未等我决定说什么,他已经扣动扳机,身体和血一同落在我的周身。
我父亲没受太多苦。他在我怀中停止呼吸,原本我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但不知为何那时仍然无话可说。窗外城市燃烧成七色,我坐起来,学着那养大了我的幻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侯赛因.吕滕的水族馆由他的七个儿子经营,其中据说有一人过去曾是女人,那也已经百年前的事。如今她已经很习惯男人的身体。——一度其中所有性奴都是男人,至于何为性奴,直到我父亲过世,我在城市底层生活的三年里,我才明白。
我那时十六岁,第一次——自然也是唯一一次去那,见到了几个女人。出发前我父亲用'服务生'代称那些男士,语气颇为不善,我因此知道这不是个受欢迎的地方,主动提出我愿意留在西翼的宅邸。我父亲显然也愿意如此。
我的监护人有别的想法。"卡卢瓦,我的朋友(与它最后告诉我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语,显而易见)",它提出,"我的族群告诉我那地方终于抓到了一个能用于解剖的女人。我对人类的有性生殖反馈也不感兴趣,但你不至于这样残忍,让我错过这件有意义的事。"
"我欣赏你文雅的用词,但我不确定这对他来说有意义。"
"很有意义。你不能指望他能永远待在二手知识中间而学到什么实在的东西。"
他那会已经用了全力要将整个世界条分缕析地钉进我的脑海,然而收效甚微。我父亲思忖片刻,同意了他的看法,并致电侯赛因.吕滕的儿子做了个简单的安排,当晚我没有见到任何男奴,仿佛再正常不过的水族馆。我向领我向前的负责人表达了我的赞叹——氧气充足,水流清澈干净,侯赛因.吕滕的水族馆中铺设一片海底草原,而一两个女人漂浮其间,加上尾部比我高出两倍。那尾鳍的色彩仿佛云雾中的日出。
我很高兴看见她们没受任何伤害。过去女人和我们颇为相似,除了身材稍显矮小,曲线更为优美。正是在侯赛因,吕滕的水族馆中她们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自他被处决那天剩下的女人将她们从水路引入大海,这恐怕是同族中绝无仅有回到此处的。我好奇她们心中所想,抬头想要看看她们的表情,却被一群天堂鱼遮蔽了视线,等鱼群过去,原先躺在草丛中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停在我上房的海水处,随水流,她的尾部像黑色的绸缎,在身下摇曳。
后来我时常思考:为何在二十岁的那个夜晚我虽然对她微笑,却没有将她认出来。是因为她那时已经重新长出了金色的头发,还是因为她闭着眼,我没见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我认为实则是因为我那时心有不安,因此我的监护人离开我进入荒野,乃至我父亲倒在我的身上,都没有让我太过惊讶。那是段很长的心神不宁,形式近乎平静;因为她不仅有这两抹格外醒目的色彩,容貌也使人印象深刻。她虽然少有表情,却引人微笑。这是张令人愉快的脸。
她注视我片刻,很快摆动尾鳍离开,像枚锋利的子弹,很快消失在马尾藻丛中。
"你们会将她们放回海中吗?"我询问我的向导。有一会,他大概是想说'怎么可能',但最后模棱两可地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海洋并不是站在她们那一边。"他斟酌着用词,"和过去不同了,它现在有诸多不确定因素:磁感紊乱,死区增多,猎食者——这些动物大概没想到有一天它们还能吃人。气温变化让皮肤病变得更普遍...."他顿了顿,"说到皮肤病,我们正捕获了一条...位因皮肤病死亡的女人。您感兴趣不妨跟我来。"
"我并没有很感兴趣,"我很诚恳地告诉他,"是我的监护人坚持让我看看。我希望她没有很痛苦,先生?"
"噢,那个幻人."他咧开嘴,显然觉得很好笑"痛?不会,一点也不痛。她已经死了!"
他会错了我的意:我希望她自始至终不曾受太多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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