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ttonwale。
距住處的Gowan Road正好兩百公里,整整兩個半小時的路程,我有足夠時間好好思考該如何運用身上這50元。
近晚的澳洲大地,四周是大片蒼茫無垠的金黃色麥田,遠山起伏與天際線上的積雲遙相呼應。而縱貫在這環景中的15號公路就像根銀針,將所有景色串起,串成一幅澳洲獨有的美好。飛馳在道路標線之間,我扶著方向盤,心中霎時有了終於擺脫塵埃,要朝全新人生篇章奔去的暢快。
隨著車裡音樂搖擺,我心情愉快。突然間,轟隆一聲!車頭猛地撞上某樣巨大物事,我暗叫不妙,迅速踩下煞車!車身左右搖擺了一陣,以千鈞一髮之姿朝路肩插去!
熄火。
一如既往的劇本,總在一切事態看似順利卻總又在下一秒遭遇災難。「唉。」我嘆了口氣走下車。但朝車頭看了看,卻沒看見到什麼損傷。
思索了一會,的確,剛剛一路走來別說人影或對向來車了,連隻袋鼠都沒看見是能撞上什麼。可那撞擊感卻又如此真實。
「頭昏了嗎?」我搔了搔頭。猛地抬頭望,四下一片寂寥,幾隻袋鼠在不遠處的草叢裡探頭探腦。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處在墜落之際的深淵中心,回頭看,離入口已經太遠,往前看,終點在哪還看不見。
午風拂過胳膊一陣清涼。我打了個哆嗦不再多想下去。趕緊回到車裡,發動引擎開回正途。同樣的夕照與麥田環繞,不過這次的安穩並未持續太久,大概5分鐘,一記尖叫猛地自耳際爆出!
一瞬間,胸口像遭受到猛烈撞擊。煞車踩下,車身左搖右晃一陣後又再次以相同角度朝路肩插去!「幹你老師,到底是怎麼了。」我放脫方向盤,強自鎮定地扶著額,試圖將自己從這怪力亂神的遭遇中抽離。不一會,尖叫聲又出現,但這次的尖叫卻帶著竊笑,像是以刻意戲弄人的形式出現。
「救命,救命,救命!」
「誰,是誰在叫!」我不覺這有什麼好笑,心中有的只是陣陣惶恐。
「救我!」
「你是誰?」左右張望,找不到那聲音究竟源自何處。但聽他仍是不停喊著,我登時改口問道:「你在哪,要怎麼救你?」
「我在你旁邊,我口渴了,我要喝水!」他說。「旁邊!」我瞥眼看向空蕩蕩的副駕駛,震顫著打開身旁一罐瓶裝水。
「要冰的,有氣泡的,玻璃罐裝的!」他說。我倒抽口氣,還未有餘裕為他這樣挑三揀四的行為感到光火,便立刻在導航上找了間離自己最近的超商,發動引擎,倒車,加速衝去!
握著引擎的手不住發抖。「啊,啊,啊!」他不停鬼叫。
「你別叫了!」我大吼,半晌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只剩50元,都自顧不暇了,哪有餘力去管這個不知道從哪傳來的奇怪叫聲。幾經思量後腳也跟著放開油門,想和他商討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可以跟你商量一下⋯⋯」我開口,話還講不到一半。他馬上就讓車子以相同方式被怪力撞上!「真的不行嗎?」再問一次,車內立時響起陣陣更刺耳的尖叫。
我並不知道他是附著在車體何處的鬼怪,唯一清楚的只有再這麼被繼續玩弄下去,別說草莓農場,大概這輩子都要困在這條公路上出不去了。
「好,好,好,」我妥協道:「幫你就是了。」
「救命!救命!救命!」他聽完又繼續呼救,十成是個只管胡鬧的三歲小孩。惱人的是根本無計可施,卻也無法放任不管。我含著不悅,最後仍是開到加油站,走進商店,希望能用這罐水趕走這個天大麻煩。
他指定的水是澳洲有名的高單價氣泡水,玻璃瓶裝,一罐要價15元。在百般不願開口向人借錢的前提下,一買下它就等於身上財產只剩三分之一,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更將以倍數暴增。
經過好一番掙扎,「算了,不管了!」我仍是硬著頭皮將它買下。
忿忿走回駕駛座,「要怎麼給你?」我問。他沒有回話,我不明所以,乾脆直接打開瓶蓋將水放到置物架上。
「謝謝。」好一會過去,他總算說了句稍微順耳的話。「所以你到底是誰,現在可以回答了嗎?」我再問一次。
他沉默,像在思考著什麼。我不打算逼他回應,只是將車重新發動開回路上,心想或許他會就這麼離開也不一定。
而後近一個鐘頭路程過去,當我以為他真的就這樣消失時,「這台車,以前發生過車禍。」他突然出口。
「車禍?」我震了震,「什麼意思?」一時還沒意會過來。「這台車死過人。」他直白地說:「那個人當時就坐在駕駛座上。」
「死過人⋯⋯」我有點生氣:「你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就先用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嚇我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就是當時坐在這個駕駛座上的人。」他說完,車內頓時安靜。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極度厭惡怪力亂神的人,但在聽完他這番話,又看向身旁不知何時已完全空掉的瓶裝水後,心跳已開始嚴重落拍,看來是不得不開始相信自己是真的撞鬼了。
「你,你先別說話,讓我思考一下。」
晚上六點半,輪胎仍在腳底迅速轉動,天色已徹底沒入黑暗。瞥眼望向窗外繁星,底心惶恐持續蔓延,那感覺就像被一雙雙無處可躲的目光給注視著。且入夜後的15號公路,是徹底黑暗沒有路燈指引的,唯一能依靠前進的只有車前兩顆微弱頭燈而已。
撐著恐懼與腦海中的萬千頭緒,我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語。直到車行過一處標記公路已抵達150公里的路牌。遠方一座城鎮燈光探出頭來。
離目的地農場只剩50公里了。雖然暫時還不知道該如何終結這糊裏糊塗的撞鬼記,但在開進小鎮,看見充滿人味的路燈和速食店招牌後,心情總算是舒緩了一些。
停在麥當勞前。飢餓感用它的大腳猛力踩過我五臟六腑,肚皮一陣塌陷。我翻了翻口袋零錢,又看了看招牌上特價的一元套餐,決定開進停車場。
「欸,帶我下去,我也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出聲。
「帶你下去,怎麼做?」我問。「把瓶蓋關上就好,我在裡面。」他說。
「意思是,你現在附身在這個瓶子裡嗎?」
他沒有回話,我看著那玻璃瓶,全身一陣興奮。「好!」我說,跟著將玻璃瓶帶出車外,只是沒有把他帶進麥當勞,而是在經過公共垃圾桶時將他狠狠甩進裡頭。在聽到玻璃瓶和鐵桶咕咚咚發出親密撞擊的瞬間,身心立時傳來一陣舒暢,我簡直要笑出聲來。
看來先前的煩惱是多餘的,要甩掉他簡直比丟垃圾還容易。我邊想邊吹著口哨走進麥當勞。
然快意不過一餐時間,當我吃完晚餐再走回停車場,將鑰匙插上車門時才發現車子已被從裡邊被反鎖,鑰匙怎麼轉都打不開!
「挫賽,不會吧!」剎那間,數十種開鎖方法自腦中閃過,鐵橇,鎖匠,職業偷車賊。我吁了口氣,心裡害怕,因為那數十種開鎖方法不論怎麼閃,最終都會被口袋剩下的34塊給拒於門外。
下個剎那,我彷彿聽見從遠處垃圾桶裡傳出的笑聲。無計可施下,只得再走回垃圾桶,伸手攪進那濕滑黏膩,臭氣熏天的黑井裡。
邊翻嘴上邊罵,四周路人紛紛朝這投來奇異目光,「亞洲怪人。」一個黑人大媽經過身旁丟下這句話。我羞憤交加,不明白為何要用這種方式自取其辱。好不容易終於從裡頭翻出那黏著軟爛薯條,滴著不明液體的玻璃瓶。
「你到底想怎樣!」
「讓你丟臉死!」他說。
「給我把門打開!」氣急敗壞地走回車旁,心裡已打量起等等車子發動後該怎麼把這玻璃瓶丟得越遠越好。
但他這時又沉默了。
「說話!」我大怒,試圖命令這令人渾身不舒服的傢伙。到底也是真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要求一個玻璃瓶幫忙打開車門的一天。
「我不開,你想怎樣?」
「好啊,沒關係,那我們就在這裡耗!」我將他用力插到車頂。但看了看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半,離和農場工頭約定集合的八點只剩半個鐘頭。嘴上說不在意,心中卻是焦慮至極。
「無所謂,我看你當亞洲怪人也當得挺開心的。」
「到底要怎樣你才高興?」我試圖將態度放軟。他沒有回話。我繼續問:「你這樣整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而後又安靜了好一陣子。口袋手機突然響起,接起電話:「哈囉Steven,我是農場的工頭Tim,你現在車子開到哪裡了呢?」對方禮貌地問。
「啊!」擔心的事果然發生,農場打電話來了。
「我現在在warwick鎮上的麥當勞吃晚餐,快一點的話大概八點會到你們那邊。」我鎮靜地回應。
「好,那你到的時候再打給我。因為今天還有另外兩個新人會到,我要帶你們一起認識環境。」
「好,謝謝你,辛苦了。」匆匆掛上電話。我深吸口氣冷靜下來,四處張望,發現不遠一處堆滿石塊的花叢。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我暗念,跟著上前撿了顆石頭,回頭朝車窗開始比劃起來,比劃著最容易將車窗擊破的角度。「玻璃最脆弱的地方是四個角落。」語畢便將石塊尖端朝角落瞄準,屏氣。
「3,2,1!」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石塊落下,要將車窗擊破時,「請你帶我回家!」他突然出聲!
我煞住手臂,石塊停在離車窗僅有一個指尖遠的地方。「帶你回家?」我不解,隨即聽見叩的一聲,鎖被從裡頭打開了!
「拜託你了!」他說。
聽到車門解鎖,心中泰半是鬆了口氣,但另一半還是疑惑。我丟掉石塊,困頓地將玻璃瓶從車頂取下,坐回駕駛座。
「打開瓶子。」他又說。我聽言邊將玻璃瓶打開,「你有需要幫忙當然沒問題,但你從下午在車裡鬼叫,喊著要喝水,說自己出車禍,到現在求我帶你回家,我聽到現在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幹嘛。」
「不好理解嗎?」
「不是不好理解,」車子發動,從停車場緩緩駛出,「是沒頭沒尾的讓人不知道怎麼相信。更何況連個人影都沒看到,我怎麼知道現在在跟我在對話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可是親耳聽到我說話,親眼看到水瓶空掉,這樣還不夠讓你相信我的存在?」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
我無語。畢竟要把過去幾個鐘頭經歷過的一切直接歸類成完全的真實或徹底的幻覺都未免太過牽強。
「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他問,語氣聽起來有些浮躁。
「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或你到底是從哪冒出來跟我說話的吧。」
「叫我Lee吧。」他直截了當地說。而就在那名字出現的剎那,耳邊傳來的聲音竟也突然被賦予了模樣,那聲線是種冷硬卻不失甜美的模樣,宛若寒冰中逐漸在嘴裡融化的麥芽糖。
是個女孩,我望著在腦海漸漸現形的她。瘦瘦的,不高也不矮,穿著一襲細肩帶的黑色連身長裙。看起來一臉聰明,個性的執拗也充分展現在她叉手跺腳的形象中。
她這時又繼續說:「我是從哪冒出來,你只要知道我就坐在副駕駛,你想好好開車得經過我同意這樣就夠了。我神通廣大,可別以為把玻璃瓶丟掉就能擺脫我。」
「喔。」我噴笑,「那如果剛剛沒把玻璃瓶撿回來,妳還不是只能跟那堆薯條可樂一起待在垃圾桶裡。」
Lee聽完又沉默了。我暗暗感到好笑,不過心裡馬上就想到幾天前指使我買車離開布里斯本的幽微女聲。
「所以妳就是那個叫我買車的女人嗎?」
「什麼女人,我一直都待在這台車上啊。」她不解。「那怎麼可能。」我摸不著頭緒,跟著向他道起過去幾個禮拜以來發生的種種倒霉事,和那陣女聲。
「她可能是住在那邊的地縛靈吧。」Lee聽完下了這個結論。「地縛靈?」我嗤之以鼻,「這什麼怪力亂神的說法,別唬了!」
「說怪力亂神那你現在還不是在對著空無一人的副駕駛說話。」她咯咯笑出聲來。「那不一樣!」我試圖反駁。「哪裡不一樣?」她義正嚴辭,我被逼得無言以對。她接續道:「那女人可能知道你在那裡繼續待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叫你離開吧。」
「叫我離開⋯⋯好難讓人相信。」
「這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有靈魂的,差只差在有些人能感受到,有些人感受不到而已。」她滔滔不絕地說:「你們在人間所說的預感,其實也都只是身邊的靈在提示你們下一步該怎麼做而已。」
「啊,我還以為自己預感一向很準是因為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個頭,」她不屑:「你的預感總是很準只是因為你很幸運,遇到的都是好的靈魂。」
「都是好的?」我失笑。「都是好的有什麼好懷疑的,」Lee忿忿:「我也是好人啊!」
「妳在車上鬼叫,借妳水喝討價還價,還鎖我車門,算得上什麼好人?」
「噢,」Lee沒好氣的道:「我的個性就是這麼鴨霸,還真不好意思喔。」
安靜了一會。「那妳剛剛說帶妳回家是什麼意思?」我問。「我有些事情放不下,家裡還有想見的人跟貓。」她說,口氣突然委頓了起來。
「但我暫時沒錢買機票回台灣。」我說。
「沒關係,我可以慢慢等。」
開離城鎮,昏黃路燈迅速退去,夜幕再次熠熠星光給鋪滿。心中惶恐至此似乎已稍稍消退了。不是因為麥當勞那只花一塊就把轆轆飢腸拯救回來的佛心套餐,是因為這時我才發現那個始終只見聞聲不見人的她,原來也是個個體,是個有著與自己的孤獨十分相似的個體。
「所以這台車當時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我從這台車上跳出去,摔死在路邊。」Lee平靜地說。「那妳為什麼跳車?」我又問。只聽她吞吞吐吐,許久都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彷彿隱藏在這死亡背後的是連串不願輕易讓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意思就是我買到一台事故車了對吧。」我換了個方式說。
「對啊,」她直接承認,「但說事故車其實也不太算啦,因為我是自己跳出去的,這台車最後只是失控撞進路邊草叢,沒受什麼傷。」
她跟著娓娓道起自己死在路邊被袋鼠啃食,變成徹底的自然系女孩的恐怖經歷,和這台車後來被轉了幾手賣掉,最後遭棄置在陌生人後院裡的過程。但東拉西扯,她對自己自殺的動機始終隻字不提。
她沒提,我也不強求聽到答案。故事最後就停在我和Sean到那澳洲人後院看車的那天。
「可能是緣份吧,」她說:「有很多人都對這台車有興趣,不過那些人要不是還在試開階段就反悔,就是過完戶了卻忽然改變心意,像有什麼詛咒一樣。」
「廢話,」我苦笑:「這台車可是出過事欸。再怎麼鐵齒都還是會有點忌諱吧。」
「所以意思是,受過傷就不值得再被人信任或擁有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搔了搔頭道:「人是人車是車,哪能混在一起談。」她無語,大概是不想再繼續這無頭蒼蠅般的爭論了。安靜了好一陣,「我要聽歌。」她說。
「聽什麼歌?」我問,話才問一半,車裡原先播放的歌便被迅速切斷。「太自動了吧。」我抱怨,頸子泛起一陣疙瘩,本想再繼續抱怨下去,但這時歌曲前奏已緩緩降落。
它像夜幕緩緩垂落大地那樣慢,播的是滅火器的長途夜車。
「時間是三點半,南下的長途夜車。路燈的光線,伴心事邊想邊走⋯⋯」大正的歌聲伴著琴弦輕聲呢喃。與車子獨自奔馳在暗夜公路的紅色尾燈,底心油然而生一股似夢似真的感傷。
「我很喜歡這首歌。」她說,播完一次又播第二次,第二次播完又接著第三次,無限循環,不知不覺,讓人連刻意想發火的念頭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往後我們各自沉默,誰也沒再自討沒趣的找話聊。
半小時過去,車子轉出15號公路,往路標指示的農場方向開去。而甫一下公路,原先平坦的柏油路面馬上變成顛簸泥濘的田間小路。我輕踩油門,深怕一個窟窿便會傷了這台花了大半財產買下,比命還重要的車。
車窗外,引擎低聲運轉,引得路邊草叢中幾隻袋鼠探頭,張望了好一會又跳回更遠的樹影裡,往深的夜色潛去。這時,後照鏡猛一亮!
後方一台轎車迅速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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