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有點魂不守舍,沿著南裕坊夜市走到齊賢館,我竟沒有發現小慕手上多出了許多小玩意。在雅間上了座,看見她攤放桌上的東西中還有一支中長鋒的紫毫毛筆,我拿挑出來看了須臾。筆竿用黑檀木制,紫色野兔毫毛色澤圓潤均一,看得出是上品。我瞟向韶衷,用眼神視意問他那支毛筆是怎麼回事。
「啊!方才吟心說,麓華翔答應了請個女先生教她習字,剛才路過文海齋,你沒跟進來,我便挑了支與你書房裡常見差不多的款式給她囉!」他雙眉上挑,一副「別怪我亂買啊!是你自己沒參與而已!」的樣子。
我低頭看著小慕,心中湧起憐惜:「要習字了,怎不和我說呢?」
「哥,是不是吟心買了不該買的東西?」
「不會,妳願意克服視覺障礙習字,我固然高興。可是吟心,既是初學,剛剛韶衷哥哥給妳挑的,恐怕暫時不合適。想必女先生教授的,一開始定以小楷為主,而且也不會讓妳走剛勁筆鋒的路線。下回我給妳挑一支夾了些軟毛的短鋒流雲筆吧。只是,妳可已有覺悟?妳的情況,要寫字的話必定要比其他人用功許多。」
「吟心知道。便是我看不見都沒關係,我只願有一天能夠將我心中所思都能記下,那哥哥如果不在身邊,我也可以寫書信給你。我不要再讓你牽腸掛肚了。」
握緊她的手,我道:「好,我回去和翔商量商量。要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哥哥自己教妳。」
小慕回握住我,我伸出另一隻手摘下了她的面紗,果然看見她在流淚。輕輕拭去她的淚水,我安慰她:「別擔心,倘若我日後真有事要離開妳身邊,必定找個能認字的丫頭放妳屋子裡,我回信之時,讓她一字字讀給妳聽。我必不會再拋下妳不顧。」
韶衷乾笑兩聲,打破了突然變得憂傷的氣氛。看見小慕宛若白蓮的臉上流露堅定期盼的神色,我也只能收起擔憂。我總想把她眼睛治好後才讓她學習,可是萬一治不好呢?路,終歸是她的。
「對了韶衷,我想問你點事兒…你可知現今宮中的貴上嬪是何許人?」我還是無法不去想遠表舅剛才說的事…
「貴上嬪…」他思忖片刻:「是先帝的凝貴嬪。十一年前巒陽之戰結束後,御駕親征的烈帝身負重傷而回,歸國後便是凝貴嬪一直侍奉著他。」
「嗯… 我今天聽說晏氏皇陵修好了,今上當然要擇日奉先帝的梓宫至皇陵下葬,說是指了貴上嬪協辦此事。我有點好奇,若論位份,你家族還有個正宮皇后娘娘在宮裡;若論先帝的妃嬪,位列先帝的三夫人中,貴人位懸空,那就是說還有一位貴上妃才是。怎麼這差事卻落到貴上嬪頭上呢?」
「凝貴嬪是淳于家的小女兒。那年烈帝傷重,差點就死在戰場上,還是淳于將軍和曲將軍奮力抗戰才救得先帝的命!這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可是,這其中有些枝節,朝廷以外的人多半只是猜測⋯⋯」韶衷神秘兮兮道:「當時烈帝中了敵人埋服,兩位將軍左右路的將士趕至,護著中路的將士入到了山腹之中,轉攻為守。但是長此下去,一旦敵軍以拖延之策圍困我軍,只要大軍的糧食耗盡了,那我軍就只有全軍覆沒的下場吧。所以兩位將軍下了決定,由淳于將軍守住先帝穩住軍心,曲將軍帶著一小隊人翻過新月東脈回帝都調動援兵。最後的結果大家都曉得,兩國議和了,當然兩位將軍居功厥偉。先帝心中明白,戰事能平息曲將軍功不可沒;可是其實在情感上,先帝難免覺得淳于將軍才是與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將領,對他也一直親厚許多。」
「所以,你的意思是貴上嬪雖然位份較低,卻其實更有權力?」
「非也。烈帝重傷回國,九死一生,沒幾人知道他是否能活回來。因凝貴上嬪自幼好學,服侍在久病的太君身側時,跟著醫官們略略習得些醫術,淳于將軍當時便把她送了入宮做個貼身照顧先帝的宮女。論年紀,烈帝該能做她爹了。當時淳于將軍也許有心賭上女兒、甚至是自己的前程,也許是無心,只是單純為了先帝著想而做出此舉動;只是到烈帝從朝堂上退了下來,眼看輔國公,即當今的聖上攝政,他仍繼續讓女兒無名無份地跟著烈帝到清容宮時,同僚之間難免會嘲諷於他。就連後來此女被封了三夫人的貴嬪位,還史無前例地繼續與皇帝宿於一殿內,甚至她繼而生下了皇三子和三公主,卻從來不曾有人當她是個正主。遑論烈帝駕崩後了。」
「如此說來,烈帝和凝貴嬪該是情深愛重;也許是今上顧念她與烈帝的恩情,而讓她參與安排奉先帝入皇陵之事了…?」
約莫一個時辰以前,我還在聽著這位烈帝是如何深愛著我母親;如今,卻知道原來他最後的日子裡,一直和另一位女子在清容宮中纏綿繾綣,我的心情霎時有點複雜。可是,這與我何干呢?我既不願他愛我母親,怎麼當知道他真在離塵前遇上了心儀之人時,又要覺得人家是渣男呢?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想必是如此。皇子炘未滿百日而薨。當年皇室之間有傳,若果凝貴嬪能再得一子,便要封后的。可惜後來生的是位小公主,烈帝雖也高興,卻實在無有令皇太子接受封后安排的理由,也就不了了之了。也許是因為今上實在愛重他皇兄,烈帝薨逝後,除了追封了『上皇后』,封了『貴上妃』和『貴上嬪』的尊號,自己的子女以『仲皇子』、『仲公主』受封外,其餘竟一切未變——不只是先帝嬪妃皇子公主們的居處沒變,就連皇太子位,依然是烈帝長子。如今的清容宮中,貴上嬪和年幼的三公主依舊住著,卻冷清得緊。一直以來,竟是今上對凝貴嬪多番迴護。」
「這事,我心裡一直存在疑問,」因為牽涉到非常忤逆的話題,我湊到韶衷耳邊低語:「以前總覺得是今上他當輔國公攝政太久了,不願把權力讓出來給太子。你想啊,這些年來,他肯定已經培養出自己的勢力了啊!烈帝他是不是太縱容弟弟啊…」看見韶衷驀地塗上胭脂色的臉頰,我悄悄把距離拉開來,裝作自然道:「如今聽來,倒不像是這回事。」
「你膽子還真不小…」韶衷斜睨著我,嘴角銜著的笑意甚是明顯。他略一沉吟,道:「確然不是。日後你有機會見到皇太子的面時,便知道當時先帝為何另立遺囑,離塵前決定傳弟不傳子了。當時,是他自己親自頒布的聖旨。」
我心裡嘀咕…親自頒布的又如何?我從前看宮廷劇可多了!要是拿著你的把柄啊,或是下了毒啊,甚至是直接逼宮啊,都是可以令皇帝親自下旨的。不過…我又擅自猜測:今上後宮單薄,他即位,沒有廢了太子封號,還馬上把自己的長子分封到嵇輋…這舉動實在不能不讓人猜想,今上他是否沒打算替他姪兒坐這皇座很久啊…?大概當今聖上真是一個沒有野心的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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