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之時,竟覺胸前那股陰翳之氣已然消散,四肢經脈通暢,除了有些乏力,別無異樣,心中甚喜。燭光昏暗,但聽到近處的呼吸聲,撐起半邊身欲看看誰在身旁,手肘處冷不防傳來一陣針扎的刺痛,「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其實這種程度比起寒毒攻心的痛算是很微不足道的,只怪自己一時周身舒暢,便掉以輕心了,沒留意肘上原來還紮著幾支針。
從床榻下方傳來了無果女冠輕柔的聲線,原來她在我榻旁鋪了軟蓆,正倚著圍子小憩:「伏茸君,你先躺著,我先把燭火調亮些。如今還差最後一步,需要你清醒著才行。」
只聽她急步來回,房中亮了起來,眼前的她輪廓亦漸清晰。她看起來有些勞累,看來為了照顧我實在花了不少心力。
此刻她的情緒已然平伏下來,聽她依舊喊我「伏茸君」,一時之間實在不知如何稱呼她才好。但當見著她眼眸中的關切之情,感情上再顧不上她是修道之人,道:「榕娘娘,妳辛苦了。」
她淡淡一笑:「既是行醫之人,亦是修道之人,若能解他人之苦,自身何足言苦。」她一邊搭著我的脈,又掀開我的衣衫查看經絡,目光最後定在我臉上:「更何況,受苦的人是妳呢?」
我心中既感動又感慨,問:「娘娘一直都在嗎?其他人呢?」
「適才拔掉妳身上大部分銀針後,我已到外廳用過膳了,亦已經向遨天公子和明空,還有西廂房的那須公子解釋過妳的情況。本來最後這一步也非是一定要待到妳清醒,只需請一位內功有些基礎的人襄助便可。可是那須公子和你的隨從墨痕都是男兒⋯⋯」不難留意到,她神色雖平淡,眼角裡卻帶有一絲促狹的笑意。她一邊用藥草薰著我肘上釘著的銀針,一邊接著說:「其實最後這一步,最多就是會碰到妳的手⋯⋯我觀察那須公子的情態,聽他問道『是哪個位置需要運氣』之時,便猜想他該是知曉妳是女兒身,本來已想邀他相助。可是我還不曾開口,遨天公子聽說是要運功療傷,便攆了他們出去。那我也不好再說甚麼,便自己留下來待妳醒來。天色已晚,遨天公子和明空已在東廂房歇下了。」
本欲說聲抱歉,但眼前映著她明淨坦蕩的神色,又覺得說「對不起」甚麼的也實在太無謂,便問:「我現在該如何做?」
「如今在妳天井、尺澤、曲澤、少海和清泠淵上各有一銀針。除了清泠淵正中央那枚,待會我每拔一針時,你先運氣自行堵住經脈順行的穴道,然後引氣沿經脈往清泠淵推,當凝氣於清泠淵時說與我一聲即可。每重覆一條經脈,我都會先在清泠淵旁邊再紮一針,再重新在原來拔針的穴道上紥針。待得清泠淵周圍定上五針時,我會像如今一樣,用火灸之法把草藥滲進你體內,便算是完成了,如此當能封住三天左右。」
「足夠了,我體內的毒受畢嗒星影響,三天後,彌天期已過,該不會再發了。」我感激道。
無果女冠好奇問:「噢?竟有受星體所影響的毒?」
我如實答道:「確實原因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星體之間的引力和磁場吧?」
這也是我唯一想得出的原因⋯⋯就好像在地球之時,水星逆行、火星逆行,甚至是每月的月亮盈虧,不都是對人類行動和情緒能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嗎?
無果女冠似懂非懂,沒有回話,只安靜道:「那我們開始吧。」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當臂上的銀針釋數拔去的時候,感覺彷似是散落的三魂七魄重新被砌在一起般神清氣爽,見無果女冠含笑的和藹貌,遂再按捺不住好奇,問:「榕娘娘,妳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女的,還是本來就知道?除了徹,旁人得知我女扮男裝時,都要嚇一跳的呢!」
無果女冠莞爾,問:「好多人知道嗎?」
「也不算多⋯⋯不過,照顧我長大的阿姨乍聞時就嚇呆了;我兒時有個很親密的玩伴,去年她知道時還刮了我一把掌呢⋯⋯還有就是舅公他們認我的時候⋯⋯嗯,還有,今上也知道的,不過他們幾人大概更驚訝於我荒唐的行為吧。」
「縱然是過去,但曾經是誰便是誰,終究是抹不掉的,要瞞也瞞不了一輩子。」
我本以為是因她不準備告訴我到底如何發現我是女兒身一事,才答非所問的,事後回想才明瞭,這句話原也是她的寫照。
只聽她聲線如輕煙般飄渺地道:「我雖不刻意追尋,但是,但凡有人說起秀公主的事,我都不自覺地留神幾分。早就聽說她和一江湖俠士育有一女的事,只是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過,有傳是失踪了,亦有說已經覆滅了,但終究是些江湖傳聞,我一直覺得不足為信。」
她把燭火吹滅了,在榻旁軟褥上躺下,續道:「直到今上尋找明空,告訴他說你是秀公主的血脈,那時我才相信她的確不在了。今上沒說予我們知曉妳是女生之事,但估計他也知道我並非不知,亦或許他只盼我以為你是男孩兒,想利用我的內疚感,讓我們替你義妹治病吧。說起來,雖說是義妹,坊間亦有傳是妳未婚妻,但想來她必是與妳至親之人,對嗎?」
「她是我姑姑的女兒,是我妹妹。」
「原來如此,難怪你如此看重⋯⋯」稍頓片刻,她繼續解釋說:「兩個月前,明空有天忽然和我說,他偶然認識了文龍令卿,問傳聞會否有誤,秀公主其實是生了個兒子?那時我也沒能告訴他甚麼,因為始終非親眼所見不能深信謠言。直到今天為你搭脈時,便確定了。」
「娘娘,搭脈確實能搭出男女,是吧?」對於邢醫官只開了藥沒提議過針灸一事,我始終心有疑慮。
「一般條件下是可以的。只是妳身中的寒毒本就至陰,便是本來確是男兒,恐怕真中了此毒的話也會變得陰陽失衡,難以以此判別性別。我之所以能猜到,固然是因為曾經的傳聞,也是因爲妳出於本能的一些眼神和動作。」
原來如此⋯⋯「娘娘果然心思細膩。」我由衷道。
許是因為黑暗更容易讓人卸下武裝,也可能是無果女冠的確是累透了,而再攔不住內心深處某些湧出的感覺,她亦懷緬亦憂傷地道:「玥娘娘於我,亦姊亦母;秀公主於我,亦妹亦女⋯⋯妳的事情,我⋯⋯怎可能不留神?」
空氣沉寂了片刻,除了我倆的嘆息,便只得塵埃乘著這些嘆息而翻騰舞動。想起明空那溫暖著我靈魂的笑容,我幽幽問:「娘娘莫怪,但青羽確有一事縈繞心頭,不知道真相不痛快⋯⋯」
她語音輕輕抖動,應道:「好,妳說。」
「明空他⋯⋯」我深深吸了口氣:「確實是我母親的親弟弟,對嗎?」
榻旁傳來了翻弄被褥的聲音,無果女冠半晌後終於道:「是的。確是陛下⋯⋯姬弘帝幼子。」她似是無比哀慟,又似如釋重負,向我訴說:「那天不過是巧合,我本看准了弘帝上朝的時辰才去御書房,想把借來的書卷還回去,不料心癢多翻閱了幾本書,竟碰到弘帝下朝⋯⋯也不知是因朝上受了氣還是別的原因,總之他身上就透著一股野性,和他說了不過幾句話,他竟在書房中的羅漢床上⋯⋯就要了⋯⋯事出突然,他也不好向皇后說,我父母安插的人當時也未至於那般神通廣大,便瞞過了他們。」
我本沒預料她會把細節也告訴我,聽得我好生尷尬⋯⋯但轉念想,她這番話確已憋得太久了!大概連姬弘帝都不知曉姬縕是他的親兒子,她心裡該有多壓抑啊!
我啞聲問:「明空本人⋯⋯知道嗎?」
「他也不知。罪孽既已鑄成,我不欲他再心生惡念,恨意,貪慾⋯⋯」無果淒然道:「他如今這樣,也挺好的。」
我心中也起伏不定,為她感到悲哀,為他感到惋惜⋯⋯「娘娘,他是我的親舅舅啊⋯⋯他的笑容,和我母親的,真是像。」
翌日清晨轉醒時,看天色已是巳時。榻下已空,令我一恍神,以為昨夜的交談只是在造夢。披上獸皮做的斗蓬欲到外邊舒展一下筋骨,一開門便見到守在外廳的翔和墨痕。
我驚訝問:「翔?你還沒回去嗎?」
翔明亮一笑,朗然道:「在等你呢。今晨無果女冠說,你的寒毒已鎖住,勸我今天帶你到外面走走。」
我心情舒暢,道:「躺得久了,我確是想活動活動呢!翔,你的功夫練得怎樣?先陪我過過招好嗎?然後吃過早膳後我想去看看吟心。」
翔表情誇張地嚷:「你過招不會是找我吧!我才學了多久!」
我笑道:「又不是真打!我才覺得好些,手上連力氣都沒有呢!若要墨痕陪我,他怕是只當我在替他搔癢!來嘛,我使不出內力的,你就當是灑一灑那套招式給我看看嘛!當是我想看看嘛!」
他終是敵不過我,便陪我練了一會劍法。而我剛才哄他也實非騙他,打不了多久,我便開始氣促,見廬山中積雪仍厚,便扯著翔,墨痕,朝顏夕顏在雪堆中嬉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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