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睡到巳初三刻方醒來。見韶衷坐在暖塌上沉思,也不知在想些甚麼,竟這般入神,連我起來悉悉卒卒地穿衣,他都沒察覺,童心頓起,拿起床頭暗藏著,以妨萬一的一顆碎石,用指力一彈穿過卧房正打在門櫺上。
「啪」!
「誰!」韶衷「機敏」地察覺,下意識面向大門方向倒後躍至我床前來,手緊緊握住劍柄。我心裡感動,輕拍他肩膀道:「是我。」
「你醒喇?先別作聲!」他側面撇了我一眼,目光依舊盯著大門。
「抱歉,是我見你有點魂不守舍開的玩笑。」我吐吐舌頭:「剛才在想甚麼呢?」
韶衷無奈一笑,放鬆下來。忽然神色凝重道:「青羽,你來平寧公府這麼久了,沒發現有異樣嗎?」
「沒有呀,昨夜你發現甚麼了嗎?」
「也沒有發生些甚麼事情,但是上半夜不斷有人夜行的腳步聲,沿著這院後的長廊來往,也不知道是在傳遞甚麼訊息。」
我沉思:「嗯… 之前倒未有察覺,不過我內力不如你,聽不見你聽見的也是有可能。你是懷疑有人監視我?」
「那倒不像。那些人每過兩刻便在廊上急步來往,也沒躍進院子來。後來你練功回來,我見你疲乏也沒跟你說,直到你洗漱入睡後約莫再過一個時辰,有巡夜的人經過,我開了窗裝透氣,還假裝和你說話,然後關窗後我滅了燈,不久那些腳步聲便也停了。」
「興許只是府上昨夜有甚麼要緊的事吧?我來的這些天,他們一直待我如家人。」
「希望如此,但是你… 萬莫掉以輕心。昨夜在齊賢館,我已經察覺淳于素行對你的興趣非同一般,可是到底是好意還是別有用心,我實在摸不著頭腦。然後到了半夜,平寧公府的異樣也是如此神秘…我實在是擔心。」
韶衷忽然閉起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張目時,晶亮雙瞳中如現華光流轉,像是作了甚麼決定一般:「青羽,我知道,你一直深埋著家族身世的秘密,為了不想連累我和我們斐家,你一直不肯讓我分擔。只是你難道不累嗎?難道不想有個人和你一起揹,一起面對嗎?青羽,你就告訴我吧,多一個人,多一個腦袋一些意見,難道不好嗎?」
「韶衷,我…」
「你先別說,我知道你一定又要拒絕我的,但你先聽我說完好嗎?我知道你想甚麼,但這麼多年來你又有理解我想甚麼嗎?」
他的軟語,說得我眼泛淚光。我怎麼不想有個人和我一起揹呢?可是,我一再將韶衷從我身邊推開,不想牽連他故然是很重要的理由,但又何止是因為如此?我害怕習慣依賴,尤其是依賴這一張我明知自己不可能免疫的臉。我不想重蹈覆轍,不要成為一個在他面前心思完全赤裸的人。
縱使我千遍萬遍告訴自己,眼前的他,不是那個「他」,但有些情感終究不是理性能說服的,而有些恨,是窮盡一生都無法釋懷的。
我轉開臉,不想他看見我的悲傷。他幽幽續道:「我曾經說過,我必有自保的能力,雖說我外祖父是個庶子,好歹是當朝太后的弟弟。嫡庶雖有尊卑之別,但只要我們不存妄念,姜家嫡系並不排擠庶出。你只需看今上和太后是如何照顧我的雍小表舅,當朝弼親王,便該知道。我暗中助你,並不會有人知曉,若然事發我定能全身而退。況且…」他雙手扶著我肩把我轉過來面對他,他盯著我誠懇地說:「你別總想著會連累我,難道沒想過,我根本把不得被你連累麼?你若要受苦難折磨,我多想陪你受麼?你若被人暗中加害,我能不恨自己沒護好你麼?你若要上刑台,我更無法袖手…」
「別說了!」我已經控制不住,淚水淆然而下。他伸手擁我入懷,我終究無法抗拒他的溫柔,扯著他胸前的衣衫無聲抽泣起來。
半刻過後,我尷尬地推了推他,他乾咳了兩聲放開了我。我倆這般僵著,氣氛狼狽得滑稽。我移到暖塌几前倒茶,壺裡卻空空的。第一次,在韶衷跟前我如此不知所措。
「叩叩」!
「哥哥,你在嗎?早飯還未吃吧?我給你端來了喔!」是小慕。
「吟心,你進來。」
對不起,韶衷⋯⋯我總以為自己是恨著卓承風所以不想依賴你,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一直以來我是因為捨不得要你──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這張臉的主人──為我陷入危難,甚至要為我而死。你有你想保護我的心思,可是我太偏執,我敵不過自己的恨,也算漏了自己的愛。我實在無法對你坦白。
小慕讓侍女雙珠雙鈴佈好菜後,我揮手讓她們退下,並關了門。
「韶衷,你可曾聽說,洛南天草君奪位的經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如今的天草君是當年的四皇子,原來的皇位是二皇子要繼承的,十多年前洛南發生了宮變,我略有所聞,可實際發生了甚麼卻沒有深究。青羽,你…」
「那年,龍苓將軍乃二皇子一派的,尹參將是龍苓將軍的下屬,因為急功近利,背地裡投靠了四皇子,才令四皇子得悉許多二皇子與先君的計策和皇宮的佈防守衛,把握了先機。事成後,四皇子卻不但殺了龍苓將軍滿門,竟把參將府也清算了。」沒想到,當天在馨歌樓接小慕時靈機一動所撒的謊,今日竟然重新派上用場。
「飛鳥盡,良弓藏。天草君是個心狠的。那你們⋯⋯?」
「我們,乃尹氏之後,因當時年幼且又是庶出,沒太招人注意,亂中我抱著吟心躲到水井裡,雄雄火光中居然逃過了一刧。」
「那…」韶衷眼中含著悲戚:「師父呢?你的仇,又與納國何干?」
「乾爹他⋯⋯嗯⋯⋯本是龍苓將軍府上的幕僚,他⋯⋯」如今我簡直就在順口開河:「一直對吟心她娘有情,我們逃難的路上不慎掉了吟心,他仍一直迴護我至今,甚至一直未娶。」對不住、對不住啊尹姨太!
「至於到納國來⋯卻是因為我懷疑四皇子的奪位是受到某個勢力的支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我身中的毒,不像是洛南產物。若果是,乾爹不可能從未見過。乾爹憑著過往在洛南,唔,在龍苓府的所見所聞,認為事件可能和納國有關。後來我們到了凌波府,當時的袁太守本是乾爹認識的人,我們向他打探,他為了幫我們,赴帝都暗查,卻一去不回,更讓我們覺得事情蹊蹺。」
「他查探,總帶個根據。查的是誰,探的甚麼,你可有印象?」
「我了解得不多。畢竟那時年幼,又逢巨變。其實初到凌波時我還沒復仇的意思,只一心想要解了身上的毒。但是解毒之路,豈不就是復仇之路?」
韶衷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你既要解毒,必要找到助天草君奪位之人,而你一旦暴露了身份,就隨時可能被滅口。」他沉默了下來,良久邊思考邊說:「因為凌波太守的消失,這暗示牽涉的可能是有權勢之人。但是此事本與斐府無關,理應影響不了我們才是。莫非⋯⋯你在懷疑姜太傅府⋯⋯不!你是懷疑助天草君之人背後有更大的陰謀,會牽涉到朝廷!?」
我凝重道:「如今的天草君姿質一般,做不得大主意,萬事都靠群臣定奪。以他這般才思,當時他到底憑甚麼能鬥得過深得民心的二皇子?乾爹一直覺得希奇。如果背後真有其他謀劃,有納國的人暗中幫助,你說這會是為甚麼?又會是甚麼人推動?」
「啪」!韶衷激動地擊桌而起:「是晏氏朝廷想要收復洛南!」
「噓!韶衷你小聲點!」我拉著他坐下,他卻冷靜不下來:「不行不行,你現在是要入龍潭取藥!你別去,你既無復仇之心就別捲進去!他既可殺盡知情者,定容不了你活著!」
「我不去,如何解多年身上承受之苦?」
「我去!」他義無反顧。
我無奈道:「你看吧?這便是我不欲告訴你的原因⋯⋯你去了,承擔的便是我的風險。況且,晏氏皇室,畢竟是你的血親。」
等他平靜些許坐下了,我待氣氛緩了緩,分析道:「其實,十多年前造出那場禍亂,想必也不會是今上盤算的,大概是烈帝謀劃的。洛南至今仍好好的偏據一方,我琢磨著,得三個可能:第一,巒陽之戰令朝廷傷了元氣,當年若不是麟戈泰族發動了戰爭,如今洛南興許已成了納國的版圖;第二,今上也許根本不知情,是以先帝薨後洛南的威脅便消除了;第三⋯⋯就是今上亦知道烈帝置下了上一步棋,但或許烈帝本就是要等洛南內部耗損得差不多才動手,是以今上也不急進,可他未必便知道當年事情的細節。其實吧,十多年過去了,我覺得危機並沒有事發之時那麼深,只是我比較小心,不欲節外生枝罷了。」
韶衷點點頭表示贊同。我看自己這番真假摻半的話成功說服了他,也鬆了一口氣。
「只是青羽,如果我們都估錯了,這整件事謀劃的並不是兩位皇帝,而是別有用心之人,那你豈不白費功夫?」
「也沒白不白費,果真如此,便揪出那人,看他用意為何再作定奪吧。萬不可讓他毀了納國。」
至此,韶衷對我該介蒂盡消,以後不會再糾纏於我的身世了。只是,從隱瞞到撒謊,我對他的內疚感也以冪數增升。欠他的情義,我能還清嗎?
時間不早,為免撐著午間吃不下,早飯我們都只用了一點。我告訴韶衷今天下午遠表舅要去見淳于素行,我準備同去拜訪,和我猜的一樣,他必要和我同往。我讓他先回府梳洗換身衣裳,午後在南祥坊會合,順道請他替我買一只白玉鐲子,我的說法是:「在聽說了關於凝貴上嬪多得今上照顧後,覺得一個無權但有勢又有人撐腰的人,是一個很好的討好對象。但是和大哥一起,我甚難開口說要逛店。」他二話不說答應了。
韶衷離去後,一直不發一言的小慕忍不住問:「哥,為何要妄言?他不是你至親好友麼?而且,你還把這謊撒得如此大,卻又環環相扣,聽得我都要懷疑這是否我真正的身世了!你要怎麼圓謊呢?」
「這謊能撒得如此無破綻,是因為有關天草君的事,是事實。對晏氏朝廷有份參與那場禍亂,也確實是乾爹和我的臆測。唯一虛構的,只是有關我乾爹還有你我身世的部分,而尹氏一門到底是如何被滅,有沒有人使毒,我也不知⋯⋯估計他也不會知曉。」我先是在太微府暗地胡亂栽贓了尹府某一位姨太和我舅公有染,如今再而栽贓另一位姨太和我乾爹糾纏不清⋯⋯真真是罪過。但是,我更無法承受的,是韶衷因我而身處危難之中。我定了定神,意志堅定地說:「他若是執意要相助,那倒不如乘機誤導他調查些對朝廷和蒼生有益的事吧!」
我伸手理了理小慕的頭髮:「有時候,撒謊不一定是為欺騙,也可以是為保護。韶衷一直不喜我拒他於心門外,但那也是我倔強的堅持。我不後悔要騙他,卻一想到以後但凡有求於他,他必暗中相助,那等同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我心裡難受得很。」
「哥,我也不要你一個人受。吟心雖無能,起碼能分擔哥哥所有秘密啊!」
「是,是,你是我最可人的解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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