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進宅子的前幾天,我曾到素行府中去陪伴照兒玩耍,看著園中追著竹蜻蜓開懷大笑的照兒,我也是樂乎乎的。突然竹蜻蜓掛在石山上,見他手腳並用開始爬上去,我便匆匆跑到他身後。果然,他手一抓到東西,得意忘形地向我招手,腳下一滑便向著我撲下來,我伸手一接,把他擁在懷中斥道:「照兒!你當心點兒!你明知你爹爹信任我,你才能得到這一點點自由,若你受了傷恐怕連這一點點樂趣都要重新被剝奪去了!」
懷中人兒緊緊摟著我脖子說:「我不怕!」
「小爺!你不怕我怕呀!」我做出誇張的表情來傳遞心情。
「有你在,我不怕。」他似是怕我聽不懂,語氣堅定道:「你不會讓我受傷的。」
我心裡軟綿綿的感動著⋯⋯這小子信任我,固然對矯正他的自閉傾向是好事,可是,若然他只是信任我,那對他的成長也決非良事。
我在石山旁的矮石上坐下,依舊抱著他,溫言哄說:「照兒,相信一個人,和不保護自己,是兩件事情。萬一剛才我也同樣相信你自己能照顧好自己,而沒有走過來呢?」
「那我便不會跌倒。」他喃喃道。
我呆住片刻,不禁失笑:「我的小少爺,若果因為你相信我,便任意妄為反倒令我日夜為你擔心,這便是驕縱了。萬一我剛好沒留神,接不住你呢?你怎麼辦?」
我直視他的雙瞳,直到那目光中透出悔意,才緩緩道:「照兒,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用真正的你好好建立便是。無論是你以前喜歡亂發脾氣也好,如今用自己的安危抓住我對你的關心也好,那個都不是真正的你,是一只想利用你情緒的小魔怪。答應我,努力打敗這只小魔怪,讓真正的照兒站在陽光下活著好不好?」
他把頭埋進我肩窩中,久久不語。
此時,素行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身邊笑道:「看這副情景,看得我這當父親的都要忌妒了。他為甚麼就那麼黏你呢?」
我把照兒放到地上,他嗲聲叫了聲「爹爹」,回頭垂頭喪氣地看著我。我摸摸他的總角道:「去吧,我過幾天再來陪你。」
目視僕婦接走了照兒,素行才好整以暇地問:「今天怎麼獨個來找我?你二哥呢?」
「為了件我惹得他不高興的事情而來,自然不敢叫上他。」我無奈道。
「噢?居然還有令你們賭氣的事情?願聞其詳!看我能幫上甚麼忙?」他哪裡是想當和事佬的樣子,分明就是想八卦。
我如實說道:「也不能說我倆為了此事而賭氣,只是有件事我正煩惱著該如何處理,那天我沒採納他的意見,他好像不太高興就是了。」
於是我便將朝廷諸位官員遞了拜帖來給我的事情告知,他似乎不明白我為何苦惱,皺眉問:「此等事情豈是你不願意便能推塘的?由你決心自己應考,就該有了覺悟。你安排個時間見見他們就是了,何必自尋煩惱?況且你過幾天不是要遷入新宅子嗎?那豈不正好,也不用擔心在平寧公府待客會引起尷尬。」
我暗自嘀咕:「就是因為心裡不想見所以才煩惱啊!」突然似是被他提醒了似的,我擊掌而起:「對啊!我將遷入新居啊!謝謝你素行!這下沒問題了!」
也不用在齊賢館設宴,也不用眾人塞滿落英苑,在新宅中辦個新居入伙派對便沒問題了!
如今玄海住在西廂房,在宅中宴請朝廷官員的事,總得和他說一聲。他竟然大方地提出幫忙弄兩只烤羱,說夷陸一帶的烤羱是人間美味不可不嚐,還自誇他烤羱的手藝比帝都名廚還出色。我心裡一邊懷念著新疆的孜然粉和羊肉串,一邊憶起第一次親眼目睹草原上的烤全羊儀式時心中的恐懼。玄海見我神情恍惚,笑道:「你要是怕,我便在中庭烤,你在中廳和內庭院待客,便只聞到肉香,看不見架羱的木架子。」
「我不是怕看見牠們的屍體,是怕看見牠們被殺死後被挖空內臟的過程⋯⋯」我嘗試澄清:「你會在家裡宰羱嗎?」
他好奇地盯著我道:「你這是偽善!既然喜歡吃肉,便已默許殺生,又何必故作姿態同情牠們?」
「所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惻隱之心,也許只是一念之仁,卻不能說是惺惺作態。」我繼續爭辯。
他不以為然,笑著搖搖頭:「行了,總之不會讓你見到血腥,好不好?」
我吐了吐舌頭,粲然道:「真好!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口硬心軟的男人都挺帥的?」
他瞟了我一眼,揮揮衣袖轉身而去,揚起一地塵埃。落在我眼中,這一片朦朧之中的背景竟然如斯寂寥。剛好有從僕經過,我便吩咐道:「這裡的灰塵著實厚了些,回頭找個人來打掃一下。」
決定好設宴的日期,便把請帖遞到呈了拜帖給我的官員處。請帖中我自謙道自己新官上任且官位低微,不敢狂莽地自侍主位接見;適逢喬遷之喜,眾人不若前來同樂一番,算是同僚之間的聯誼。另外,我當然不忘宴請同屆考生,旭這兩天便啟程回銀川,不能出席也是預料之中;倒是手中接了韶衷回覆的帖子時,心中一沉。他說當天要跟薛將軍到城外閱兵,便不趕回來了。
這兩天玄海,墨痕和我宅子在中忙出忙進,做了一些簡單而不失雅緻的佈置。為免翔把平寧公府中的廚子們都拉過來侍候我,我早便先尋訪了家聲名不錯,且離我宅不遠的菜館,聘請他們的廚子到宅中負責這次宴會的美酒佳餚。然而宅中的餐盤器皿桌椅不夠,最後始終還是翔和素行遣人到相熟的店鋪代我置辦。這天墨痕和我坐在前院等著不同商店的員工陸陸續續送東西而來,有些送的甚至是屏風、花瓶之類,已不是宴請賓客所用之物⋯⋯墨痕和我面面相覷,他忽然爆出一句話:「我好像有些理解那須公子為何稱四公子和淳于公子為『護花使者』了⋯⋯」
我瞪他一眼,玩心頓起,溫柔道:「墨痕啊,要說護花使者,恐怕也只有你一人能當吧。翔他才剛開始學武,還要我護他呢,素行⋯⋯遠水不能救近火啊。」我伸出手,撫上他肩頭:「所以,只有你能離我這麼近⋯⋯」
墨痕大驚:「公子!你⋯⋯你⋯⋯我⋯⋯這裡驗貨甚麼的我也幫不上忙,我還是進裡邊幫忙搬運好了。」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悅道:「你看你,這般害羞,臉又紅又綠的!行了,不逗你玩了,你看看夕顏或朝顏誰有空,去換她們一個出來吧。」
坦白說,如果可以,我也不願意辦這場新居入伙派對。曾經我也是很喜歡熱鬧的人,但是後來漸漸發現喧鬧過後的空氣,總是滲著蝕魂的寒意;把強掛在臉上的面具摘下以後,連眼淚都無法潤滑已僵硬的表情⋯⋯再後來⋯⋯年月教曉我習慣寂寞,安於寂寞。身處人群之中,反而越發覺得孤單。
所幸本來遞上拜帖的人,都真如翔所說,不過是見我炙手可熱,怕「執輸」而已,也無幾人是真心想要結識我的。如此辦這麼個宴會讓眾人聚聚,他們各自有各自的話題,偶爾前來祝賀我幾句,算是見了禮便罷,我便也樂得清閒。中庭有遠表舅招呼著,還有聞之垂涎的羱肉香引得玄海那角落圍滿了人,中廳上素行替我寒暄著,內庭院裡翔也正和人熱烈討論著⋯⋯我暗忖,這麼好的機會,這些三品以下的官員自然也是先要討好平寧公府和司憲府的。
背靠廊柱坐在遊廊的坐凳楣子上,看著傍晚的天色驅趕金光搖曳的影子,園內花燈挨個亮起,如燦爛綻放的花。七彩的星火點綴了如此虛幻的良辰美景,又如把我眼前的景物包圍到巨大肥皂泡之中一般。剎那間,聽覺如被封起,暮光之下眼前被裝上濾鏡,院內簇擁的人頭變得透明,偌大的空間幾乎悄靜無聲⋯⋯
「伏茸公子!」身後一聲喊聲刺破了肥皂泡,把我擲回了現實。我回過神來,見是姚亦敏拿著酒壺來相邀。
舉壺共飲,我想起翔的話。姚亦敏在武試中排行第九,本來可以回紫微作縣尉,也算是衣錦還鄉,他卻選擇放棄官職,應了曲府禮聘,當起曲二小姐的保鏢和曲小少爺的武術師傅來。對此投誠,我甚為不屑,他與我雖無深交,終究有過數面之緣,便借機問他:「曲家仗勢凌人,我以為姚兄心繫國事,乃磊落之人,不屑與他們為伍的。」
怎料他似乎已預知我有此一問,利落回說:「孩子本無辜。若果不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如何改變孩子們的教育?」
我不相信這是真正的理由。曲家囂張跋扈,街知巷聞,他想當教師、武術師傅甚麼的,以他之能大可自立門庭,自有無數稚子少年任他調教⋯⋯他既寧願入曲府,當有別的原故。
見我默然,他沉吟良久後果然接著道:「況且⋯⋯曲司馬說了,二小姐出入宮廷機會甚多,興許還可以見到太子。對了伏茸公子,你在宮內走動,能知道太子的動向嗎?」
我冷颼颼地問:「太子的動向,我焉能隨便透露?」見他一臉惆悵,不似是為曲府探聽,我便撤去凌厲,卻仍不太友善道:「先不論你打聽的意圖,可是隔牆有耳,若被有心人聽去了,太子出了甚麼狀況,我可是脫不了關係啊!難道你竟不知大家都懷疑我進帝都來的目的麼?」
「我沒那意思⋯⋯我就是⋯⋯」他欲言又止,眼神晦暗躲閃:「就是⋯⋯」
我心下狐疑,便耐心等候。豈料他的請求,實在有點離譜:「要不這樣,我若跟著曲府人進宮時都先給你報個信,你想辦法製造讓太子和我碰面的機會,如何?」
我啞然失笑,問:「姚兄為何找我呢?既投靠了曲府,找曲府的人幫你豈不更方便?」
他心直口快道:「你機靈嘛!」見他雙手搓到一起攪著衣袖,續道:「況且這種事情⋯⋯要是跟曲府的人提出了,我也怕他們以為我別有居心⋯⋯伏茸公子,我沒你幸運,人家淳于公子肯為了你一擲千金⋯⋯我⋯⋯那怕是遠遠的看見太子,只要能多看幾眼,都足夠了⋯⋯這份心思⋯⋯你能夠明白吧?」
甚麼!竟然⋯⋯是這個意思⋯⋯!
我實在聽得瞠目結舌,卻又不想他以為我輕賤他的感情,只能隨便說點甚麼:「可是姚兄,長平殿宴上,你沒聽今上說嗎?我已是配了婚之人,有未婚妻的⋯⋯」
「我也是呀!」他興奮地捉住我的手:「我父母親為了掩人耳目,讓人無從置喙,早已替我訂了親,說只要我乖乖娶了,生個孩子繼後,以後我愛如何他們都不管⋯⋯」
「這⋯⋯豈不⋯⋯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我被他的直言不諱所撼,竟一時語塞。
「所以我才要躲著不回去呀!難道伏茸公子你不是和我想法一樣嗎?」
實在無言以對,不知怎樣收拾這場出乎意料之外的對話⋯⋯我左顧右盼,剛好回首瞥見玄海站在拐角處一頂燭光已滅的大花燈下,手中捧著個小皿,向我招手:「你到底吃不吃!這是最後一塊了!這是你設的宴,怎麼整個晚上都不見蹤影?你就這樣當主人家的?」
我嚷道:「我不是看這場宴會根本不需要我,才溜的嗎!喂!那須玄海你別吃!不是說給我的嗎!?別跑!那須徹!」